“师妹……”
方怀远闭上眼,好半天才缓缓睁开,抬手推开院门。
一进一出的小院子占地不大,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可惜院落闲置多年,即便有仆从定期打扫,终究少了人气,许多物件也被封存起来,看着空空荡荡,十分凄清。
院子里草色青青,墙角的红杏树生长茂盛,方怀远走到近前提灯照看,枝桠间隐约可见花苞,想来今年能开不少杏花。
晴岚最喜欢这花,红艳漂亮,每到花期就要爬上树去摘,有一回被他当场抓到还不肯认错,咬着一截花枝,伸手跟他比划。
红杏枝头春意闹。(注)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可惜雨滴落在眼角唇畔,这笑容很快化作了哀伤。
伤心微雨沾衣泪,故园春深无旧人。
方怀远没进屋,坐在红杏树下的石凳上,沉默如一块顽石。
雨势渐大,灯笼里的烛火摇曳几下终于熄灭,他的整个世界也随之陷入黑暗,冰凉雨水渗透衣衫,寒意并不尖锐,却像是一条条小虫子,前赴后继地钻进骨头缝里。
就在这个时候,方怀远听到了脚步声,一盏灯火在不远处亮起。
他有些不悦,抬头看了一眼,却是位脸色苍白的美妇拢着披风,提灯执伞朝这边走来,正是本该在房中熟睡的江夫人。
“你……”
“妾身做了一场噩梦,醒后再难入眠。”江夫人将伞移到他头顶,“见夫君彻夜未归,担忧安康,问过巡山弟子便来寻你。”
方怀远起身握住她的手,只觉得一片冰凉,渡去温和内力替她暖身,道:“夫人身体有恙,应在房中静养。”
“出来走走,不妨事的。”江夫人微微一笑,陪他走到屋檐下,“夫君半夜来此,是想念岚姐姐了?”
新人旧人,原配继室,到底都是自己的妻,本着对江夫人的尊重,方怀远鲜少对她提及晴岚,可他今夜心情沉郁,又是在这座经年小院里,望着檐下滴雨如珠串,未语先起哀思。
江夫人道:“先夫才去那两年,妾身白日夜里都想念他,若见旧物便增伤情,家兄怕我心病沉疴,将我接回鱼鹰坞,役人物件都换了新,如此天长日久,妾身渐渐不再为他哀戚,可心里头总有一块空落落。”
百年修得共枕眠,做一世结发夫妻,若非狼心狗肺,谁能轻言放下?
方怀远十年来对江夫人不冷不热,如今与她述说往事,心里某根弦也被触动,叹道:“是我负她良多。”
江夫人轻声问道:“岚姐姐是何等样人?”
“她啊……”方怀远唇角浮现一丝笑意,“她是个孤儿,被我爹捡回山门养大,从小性子顽劣,一点看不出碧玉闺秀的模样,跟你是截然不同的人。”
江夫人忍不住微笑,她从兄长江天养口中听说一二,却还是头一次得知这些,单从方怀远这一句话里就不难听出两小无猜。
她道:“岚姐姐这般人,应当过得快活。”
方怀远的笑容逐渐淡了,他沉默了片刻,自嘲道:“不错,她该做个洒脱快活的女侠……可惜她嫁了我。”
古灵精怪的晴岚嫁给了方怀远,变成了寡言端庄的盟主夫人。
她不再恣意潇洒,不再言笑无忌,也不再爬上红杏树摘花。
相反,她将自己变得面目全非,循规蹈矩不知变通,殚精竭虑打理事务,心力交瘁相夫教子,能干的事情越来越多,真心想说的话越来越少,再也回不到少年时光。
江夫人一时无声。
半晌,她问道:“夫君……真心爱过岚姐姐吗?”
这一回,方怀远默然许久,苦笑道:“太晚了。”
他平生最对不起的人,莫过于晴岚。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十数年的岁月里,满心满眼都是那一个人,哪怕铁石心肠,也不能无动于衷。
方玉楼做主为他俩定下婚约的时候,不仅晴岚笑靥如花,方怀远自己也是欢喜的。
可他得到太容易,将这份欢喜当作了平常,又见到了更为惊艳美好的女子,就把心猿意马当作了情生意动,辜负了晴岚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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