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舱安静了好一会儿,摩天轮开始转动它的第二圈。
“师兄你说我喜欢退步...可能是跟我以前习惯有关吧。”夏弥说。
“习惯?”楚子航抬头问。
“我从以前起就习惯大事化小,退一步海阔天空啦。”夏弥侧头看向窗外远处黑色的密歇根湖,“我妈妈经常教导我,吃一点亏无所谓,不要太斤斤计较,过得去就得了。”
“我以为你在家里很受宠。”
“为什么?”夏弥问。
楚子航不知怎么回答,没什么为什么,就觉得她是那种小公主类型,有点像柳淼淼和苏晓樯。哪个父母生下这样的女孩会不宠爱呢?她生来就是要被父母拿来得意地展示给别人看的吧?一脸笑容就像能沁出阳光似的。
“但这不是个好习惯。”
“对于其他人来说不是,但对于我来说反倒是对的。”夏弥说,“你还记得我哥哥吗?”
“夏望,他应该还被我们留在酒店的房间里休息。”
“你觉得我哥哥怎么样?”夏弥问。
楚子航一时间没有说话,他看着夏弥,不知道这个女孩问他的‘怎么样’究竟是以哪个方面对那个有着蓝色童眸的男孩的评价。
夏弥见楚子航没有回答也只是笑笑:“有没有觉得我哥哥很像一只小狗。特别黏人的那种?”
“有些。”楚子航诚然回答。
“我们是双胞胎。”夏弥说,“我和他都一样在妈妈的肚子里待了十个月,他比我早生六小时,到我的时候可能是妈妈力气用光了,产力过弱,所以生我的时候特别困难,忙了很久才把我生下来,在这段时间里护士忘记照看一旁的哥哥了,让他窒息了半小时,再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分离性障碍。”楚子航还记得夏弥说过这个病名,“没办法治疗吗?”
“是不能治疗。”夏弥说,“这是大脑损伤后的后遗症之一,就算没有这个病,他可能也会是一个痴呆儿,但医生说幸亏这个病让他能保留一部分的知性,在不犯病的时候他会特别闹腾,喜欢拆家、拆玩具,简直就像躁郁狂一样可怕。在病情发作的时候反而会安静下来,智商和认知能力变低,就像是被切掉了额前叶一样笨笨的。”
楚子航沉默。
“我妈妈说这是我欠哥哥的。”夏弥望着窗外的夜景,“我从小到大成绩都很不错,体育也很好,甚至还是高中的啦啦队队长,可就算如此,在家里还是我哥哥更受照顾很多。因为他们觉得如果没有我,我哥哥可能也会跟我一样优秀,甚至比我优秀,我只能当上啦啦队队长,而他就可以上奥运会拿金牌...但我把哥哥的机会拿走了,双胞胎里只有我脑袋是正常的,所以这是我欠哥哥的。”
“所以你讨厌你的哥哥?”
“不,我不讨厌他。”夏弥低头玩着自己的手,“哥哥以前他最听我的话了,可能是我们在同一个肚子里待了十个月,所以他很喜欢我,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有一次他跟五六个男孩打架,理由很蠢,因为里面有个男孩见人就说我是他的女朋友,我哥哥听了就很生气跟他打架,把他的门牙打掉了。”
“夏望?打掉别人的门牙?”楚子航怔了一下,实在无法把那个身体孱弱的男孩跟打架联系到一起。
“我哥哥以前总喜欢惹麻烦,在病情严重之前他其实身体不弱的,打架很厉害,力气很大,街边的混小子们都打不过他!”夏弥笑笑,“可打架总是要闯祸的,闯了祸每一次都是我替他道歉,我为他善后。我一路走,他就一路牵着我的衣角跟着,拉着他挨家挨户说对不起。那些人骂我们兄妹没家教,我也只能赔笑道歉,因为的确是我哥哥做错了。”
“那一次我难得地对他生气了,觉得很丢脸,就不让她牵我的衣角,让他离我远点至少十米,他就远远地在后面跟着我,十米不近也不远。我每次街口转弯的时候都要站着等他,直到他转弯过来撞见我,又害怕地赶紧跑回去保持十米,过了好一会儿才能看见他在转弯口探头探脑,想看我有没有往前走。”
“我那时候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气消了,在要到家的时候就对后面还在唯唯诺诺的他招手,他看见我招手一下就能开心起来,扑腾扑腾地跑过来继续牵着我的裙角。”
楚子航看着夏弥,轻声说:“那现在呢?”
是啊,夏弥最开始说的是“哥哥以前他最听我的话了”,这个“以前”的意思有些耐人寻味,楚子航注意到了这一点。
夏弥的表情没太大变化,看着摩天楼外的景色徐徐说:“我不是说过么,哥哥他生病了,随即年龄变大越来越严重,分离性障碍这种病真的很神奇,可以让一个闹腾的家伙变得安静,医生说发病的时候,他的智商会大幅度降低,欲望也会变低,情绪被遏制,知觉受损,连带着身体也会越变越差。以前他能一只手打两个坏小子,过一段时间后他甚至掰手腕掰不过我。”
“在发病的时候哥哥话很少,也没有力气,只会静静地坐着,我看着他甚至都怀疑他到底是不是我的哥哥了,简直就跟变了一个人一样。”夏弥说,“我会趁家里人不在的时候坐在发病的他的旁边,把裙角放在他的手里,问他还记不记得我,如果是以前他一定会抓住然后叫我的名字,但那时候他只是转头看了看我就转回去了。那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就想哭,然后趴在被窝里哭了。”
“他之后都一直这样了。”
“一直这样。”
“你听过脑额前叶切除手术吗?”沉默了一会儿,楚子航忽然说。
“那是什么?”
“以前的人制造躁郁症和精神病的方法,切除人类的额前叶皮层会对情绪和攻击行为进行有效调控,具体过程是在人的颅骨上锯开一个口子,然后再通过这个开口向额叶中注入酒精,通过酒精溶解类脂来破坏那一片的神经纤维,进而损毁前额叶皮层和其他脑区的联系,做完手术的人就像行尸走肉,只有最基本的欲望和反射性行为。”楚子航说,“做了这种手术的人会忘记很多事情,包括自己的家人...我想说的是,选择这种手术的通常都是患者的家人,他们知道这样才能对患者更好,在患者丧失了一定的自理能力后,他们也同样把患者当做自己的家人,这是血缘,永远割不掉的纽带,所以就算他再如何,也还是你的哥哥,从小到大喜欢牵你裙角的哥哥。”
“是啊,他还是我的哥哥。”夏弥点头说,“只是没有以前那么喜欢他了,我还是喜欢那个喜欢惹麻烦的,力气大的,会为了我打架的哥哥,即使我会带着他走遍大街小巷去道歉,但现在我没有这个机会了。”
楚子航低垂眼眸看着夏弥的衣摆,他不知道为什么话题就忽然到了这一步像是这种事情都应该是藏在心底的吧?就像“EVA”里的“绝对领域”,绝对的心灵领域,不想别人走进来。
譬如他的心里藏着一辆千疮百孔的迈巴赫,梦里忽然醒来的时候,常常觉得自己还坐在那辆车里,外面下着瓢泼大雨,音响里重复放着那首歌。他从不跟人说起那件事,因为别人不会了解。既然这样,为什么要跟别人说?还是跟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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