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云倚风处理完所有事物,回到卧房时,天已经大亮了。季燕然仍旧昏睡着,体温稍微降下来一些,只是眉头依旧紧锁,梦中也不安稳。军医小声道:“王爷有我们照顾,云门主这几天最好搬去隔壁歇息,疫情凶险,实在不宜离王爷太近。”
“我体质异于常人,是不怕这些的。”云倚风从他手中接过帕子,坐在床边,替季燕然擦了擦干裂的唇角。
窗户打开着,街上稍微有些喧闹,却不是平日里赶集吆喝你推我攘,烟火人间的闹法,而是神色匆匆的,或抬着担架,或端着药桶,刻意想要压低交谈声,反而更添压抑气氛的,沉重式喧闹。
云倚风草草洗漱一把,躺在床上却全无睡意。他体质偏寒,季燕然这阵正热得焦虑,本能地便转过身,将他整个人都搂进怀里。微凉的温度,以及那股熟悉而又清淡的茉莉花香,如同最好的安神药,让身体得以片刻放松,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脑海中混乱纷杂的斑斓色块,也终于化为一片一片纯白的浅雪,纷纷扬扬落满天地间。
像是重新回到了许多年前,王城里也下过这么一场雪。正月十五元宵节,自己在御花园里闲逛,无意中看见天边划过一尾长星,漂亮极了,便不由自主往前追了两步,谁知却不小心跌入了湖中,翌日就发了高热,躺在床上听刘妃在外训斥太监,声音尖锐,吵得脑仁子疼。
“母亲。”他拿下额上的帕子,坐起来道,“我没事,您不必责罚他们。”
明妃叹了口气,眼底却是深深的愁思。
再后来,就是司天监的频繁上书,朝廷里人人都在议论着天相异动与七皇子落水,连皇上早朝时咳嗽两声,都有人及时搬出那套玄而不明的星相学说来,明里暗里皆指七皇子命带煞气着实不祥,若不及时送出宫,怕是要酿出大祸。
偏偏那时,蜀南还地动了,虽不严重,但不祥也是真的不祥。
一个混了外族血统的儿子,与千秋万代的江山基业,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于是无忧无虑的王城繁华,就只停在了十岁那年的初夏,再往后,记忆中便只剩下了西北终年不停的呼啸长风,悲凉的羌笛,与夜晚熊熊不灭的篝火。他腰间佩着一个香囊,里头是母妃在临行前的叮嘱,只有八个字——收敛锋芒,勿遭人妒。但初出茅庐的少年,哪里懂得什么锋芒不锋芒,第二天便跟着老将军,风风火火地去剿灭沙匪了,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一路吊儿郎当、出生入死地长大成人,竟也混出个战无不胜的虚名,一路从西北传入王城,再后来,全国的百姓就都知道了,继卢将军后,大梁又有了新的战神。
边关终于得以安稳,而朝廷呢,却反而因为边关的安稳,好好乱了一乱。朝臣中有人开始摸着石头站队,老太妃也成了炙手可热的红人,最后不得不闭门称病。太子李璟一派对西北虎视眈眈,甚至对整片草原都开始抱有敌意,而直到这时,年轻的萧王殿下才终于后知后觉地,记起了八字要诀,但哪里还有机会再敛去锋芒?周身那明晃晃的光,已经快将朝中有心人的眼睛给刺瞎了,皇帝有意易储的风言风语啊,传得真如无边风雨一般,他也只能仓惶拾起尊贵王爷的身份,趁着边关安稳,在西北胡乱过了一阵花天酒地的生活,以证明自己确实不堪大任,经不起任何安稳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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