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时身为护卫,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前院当差,对主人家后院发生的事情并不清楚。况且那时整座城都已经乱了,罗老财夫妇双双病亡,蒲昌也只剩了半条命,人心惶惶不安,哪里还有工夫去留意,家里是何时多了个小婴儿。
王东道:“王爷,我实话跟您说了吧,直到家中人都死完了,我要带着小姐一起南下逃命了,临动身前才知道原来孩子有两个,至于是哪门娘家亲戚的孩子,确实没问过。”
季燕然细细翻着他的供词。
虽说没能问出另一名婴儿的父母,但至少,有了许多关于罗家、关于北冥风城的事情,不至于一无所获。
而且王东还记得,两个孩子一个闹一个乖,闹的那个,成日里被罗入画抱在怀中哄,看着十分关心,应当是亲儿子。另一个小猫样瘦弱的,则一天到晚都在呼呼大睡,一点多余的声音都没有,只有吃饭时才力大无穷、分外积极。
……
云倚风听完之后,沉默地想,吃饭积极,这八成就是我了。
季燕然笑着逗他:“你看,多可爱。”
“王爷没将这些事告诉皇上吗?”云倚风问。
“草草提过几句,我审问王东一早上,总得给皇兄一个解释。”季燕然道,“这也是母亲自幼就教我的,若不想与聪明人产生误会,就要尽可能地减少隐瞒,更何况皇兄还是个多疑的聪明人,更加敷衍不得。”
李璟自然能猜出那个“被遗弃在苍微雪岭”的朋友是谁,却并未太介怀。
一来当年黑沙城一战的真相究竟为何,现在尚无人能说清;二来就算蒲昌临阵叛逃,也与其后人并无关系;三来哪怕当真查出所谓“更多内|幕”,查出的确是因父皇猜忌,才导致三万大军尽数覆亡——那也不是自己一人的父皇,论起秋后算账,总该有另一人巴巴顶在前头;还有一点,所有太医都说云倚风时日无多,按最坏一种状况来看,怕是熬不过下一个冬天。
那还有什么可在意的呢?
他甚至觉得,若此番真能查出云倚风的身世,给他一片安宁故土,也算不错。
往后一个月里,李璟与季燕然一道做了几件事。
首先张榜公开了尉迟褚的叛贼身份,将他的尸首明晃晃悬挂于城门口,风吹日晒,直到晾成一幅人形骷髅,方才丢去了乱葬岗中,喂狗。城中百姓自是惴惴不安,私下嘀咕着,这都做成大官了,怎么还不能满足,竟想着要谋逆呢?要知道当今天子,那可是一等一的好皇帝啊,国家安稳富足,大家伙吃穿不愁的,傻子才想打仗。
其次,根据王东的供词,又顺藤摸瓜扯出了其他几名官员,皆是尉迟褚的党羽,这回正好一次除个干净。至于朝中空下来的位置,李璟打算用不久后的科举来填。
第三,为王万山大人编造了一个合情合理的故事,用来解释他的死而复生。这种事风雨门最在行,不出半天,连街边裹着尿布的小娃娃都知道了,忠厚无辜的老王大人是躺在一片祥云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等一下。”季燕然打断他,“哪里合情合理了?”
“百姓就爱听这种。”
季燕然:“……”
言之有理。
总之,王万山大人就是倔强地活了,还能再为朝廷多鞠躬尽瘁几年。
全因天子仁德,天子仁德。
剩下一位王东,细细想来,此人贪财、失信、自私、怯懦,间接害死一对母子,遗弃另一婴童于暴风雪中,还勾结叛党,按律死七八回也不为过。
但偏偏,暂时还动不得。
云倚风问:“皇上当真就这么放过他了?”
“王东交出孜川秘图,作为交换条件,皇兄答应留他一命。”季燕然道,“还有更重要的,江淮赋税改制刚刚开始,极缺人手,他或许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有胆子谈条件。”
云倚风继续问:“那赋税改制完之后呢?”
“除非他能做到对皇兄永远有用。”季燕然道,“否则这种低劣人品,没人能看得上,他也绝对活不到善终。”
“你说,”云倚风在他怀中突发奇想,“若当初王东没有丢下我,而是一路抱往南疆,那我现在会不会已经混成了野马部族的头目,一门心思想当皇帝,专与你做对?”
季燕然听得哭笑不得,捏住他的嘴:“这种话,不准乱说。”
云门主听话闭嘴,但还是觉得,自己的推测颇为合理。
“你若真混成野马部族的头目,我便亲自来捉,绑回萧王府中哪里都不准去,直到你收起所有不该有的心思为止。”季燕然低头,“今日看着精神不错,我陪你出去走走?”
“不走了。”云倚风拒绝,“早上你去宫里时,清月就说看我精神好,天气也好,强拉出去在花园里走了七八圈,晒出了一身的汗,刚刚才洗完澡。”
季燕然有些不满,在那细白颈间深深嗅了嗅:“你准备何时告诉他,这些事本该由我来做?”
“还是再过阵子吧。”云倚风揉揉太阳穴,发自内心道,“最近事情太多,我没心思吓唬他,而且又腿脚虚弱,万一真唠叨起来,跑都跑不脱。”
由此可见,风雨门的师徒关系,也颇……有趣。
清月守在门外,默默打了个喷嚏。
……
这日午后,风和日丽,江凌飞躺在屋顶上,晒着太阳打盹。
一枚枣干突然被丢到脸上。
吴所思站在院中:“下来。”
“你就让我歇一歇吧。”江凌飞闭起眼睛不愿睁,呵欠打得一个接一个,“叔父派来的人才刚走,江家最近一堆烂事,我实在精疲力竭、精疲力竭。”
吴所思道:“派去风雨门的弟子回来了。”
听到这句话,江凌飞顿时就不“竭”了,直直坐起来问:“带着那些襁褓与棉袄回来了?”
“王爷已经去了宫中。”吴所思道,“云门主今日精神尚可,所以也一道同行。”
“那还等什么?”江凌飞揽过他的肩膀,“来来来,我们也去。”
吴所思被拖得踉跄,莫名其妙道:“我们去做什么?”
“这种大喜大悲、认祖归宗的关键时刻,自然得所有亲朋都在。”江凌飞耐心胡扯,“万一王爷太过狂喜,当场大哭晕厥在云门主面前,那多丢人现眼,有我们在,至少还能帮着盖一盖、抬一抬。”
吴所思:“……”
想看热闹就想看热闹,你还是闭嘴别说话了。
两匹高头大马一前一后,疾驰驶入宫中。
王东看着堆在面前的锦被与棉袄,恍恍惚惚的,也有些吃惊。直到被德盛咳嗽提醒,方才浑身一颤,赶忙道:“是,的确是当年罗小姐亲手备下的。这锦被上的绣花是浮沙萍,只有北冥风城才将之视为吉祥花卉,希望小娃娃能如雪中的浮沙萍般,健壮顽强,这颜色我也是记得的,寻常人家都喜欢大红大绿,只有罗家喜欢素净的灰,一定没错。”
他说得笃定无比,云倚风站在一旁,反而有些不知自己该是何心境——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又似乎有一块大石落了地。
原来自己,当真是罗家人吗?
季燕然轻轻握住他的手。
待江凌飞与吴所思寻来时,其余人都已经散了,云倚风坐在桌边,手中捧了一盏温茶,正在出神。
季燕然皱眉:“你们怎么来了?”
江凌飞大言不惭:“自然是因为担心云门主。”说着,又看了一眼桌上的被褥小袄,“王东认过了?”
季燕然点头:“的确是当年罗家的东西。”
江凌飞倒吸一口冷气:“那——”
尾音扯得老长,半天也没“那”出下文,老吴还以为他要说什么,结果最后来了一句,那要如何同皇上说?
季燕然道:“实话实说。”
江凌飞提醒:“尉迟褚虽说已死,问不出更多消息,可野马部族摆明了是叛党,蒲昌看起来又与这群人关系匪浅,现在身份已经确认,皇上当真会对云门主毫无芥蒂?”
“为何要存有芥蒂?”季燕然道,“我也是皇室中人,自然会管好……”他揽过身边人的肩膀,淡定道,“内人。”
云倚风一口茶都喝进了气管。
江凌飞沉默一抱拳,佩服。
而李璟在听德盛说完之后,果真也没表现得太在意,反而还吩咐御厨,做了顿清淡的家宴,留两人晚上一道吃饭。
云倚风很冷静:“我以为辨认完被褥之后,就能走。”
季燕然笑道:“怎么,不愿见皇兄?”
云倚风愁眉苦脸,倒也不是不愿,但江湖客闲散惯了,谁会没事干盼望着见皇帝?
更别提这里的皇帝,还有几分长辈的意思在里头。
于是乎,就更不想见了。
江凌飞踊跃献计:“可以装晕。”
季燕然面不改色:“滚。”
老吴及时拖着江门三少出了宫,先前就说了,这里有你我什么事?还不如躺在屋顶上继续吃枣子晒太阳。
没有一点点防备,就要见到当今天子,云倚风连在路过御花园的时候,都不忘低头看一眼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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