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燕然实在不想与他说话,将额头上搭着的手巾取下来:“云儿呢?”
“去阳泰楼买鱼片粥了,说是你喜欢吃那家。”李珺替他盖好被子,“刚刚才出门,你再睡会儿吧。”
阳泰楼,是雁城最红火的一家酒楼,物美价廉,日日生意兴隆。
云倚风坐在靠窗的位置,自己点了碗素面慢慢吃,顺便等鱼片粥煮好。他已经深刻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打算暂时金盆洗手,至少在边境安宁之前,都不再下厨了——毕竟大梁的西北还得靠萧王殿下镇守,倒不得。
做饭还真挺难啊!他发自内心地长叹,放下筷子擦擦嘴,余光却扫到了一抹雪色。
在黄沙漫漫的雁城,鲜有人穿得这般雪白,云倚风警觉地看过去,就见隔壁茶楼里,一人正匆忙离去,身形疏忽而逝,似风中雪花。
“鱼片粥好——”小二端着食盒出来,话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纳闷地想,云门主人呢?
云倚风咬紧牙关,抖手一甩马鞭:“驾!”
翠华长嘶腾空,如墨影划过空荡长街。
两旁的百姓都被惊呆了,忙不迭地躲到铺子里,面面相觑,怎么了这是?
有机灵的,更是一溜烟跑去萧王府报信了。
城门之外,是万里黄沙。
云倚风一直紧紧盯着前方的雪影,对方跑得实在太快了,经常绕过一个沙丘,便会消失无踪,全靠着空气中残留下的花香,翠华才能勉强跟上,可即便如此,跑到最后时,这一人一马也有些晕头转向了。
天上日光刺眼,地上寒风阵阵,天气恶劣极了。
雪影早已无影无踪,云倚风翻身下马,坐在沙丘下大口喘着气,额上渗出一层薄汗。翠华踱步过来,用头轻轻拱了拱他,像是在道歉,又像是在撒娇。
“无妨,不是你的错,我不也跟丢了?”云倚风从布兜里摸出几块花生糖,“吃吧,吃完我们就咳咳,我们就回去。”
他嘴唇干裂,又被太阳照得头晕,实在没什么力气再骑马,便闭起眼睛想休息一阵。
四周的花香却越来越浓厚。
而后便有一片凉爽的阴影遮住了他。
云倚风睫毛一颤,有些不确定地睁开眼睛。
雪白的衣裙,以一方丝巾覆面,双眼如星辰美丽,而在眉弯处,点着一枚红色小痣。
当年名动王城的第一美人谢含烟,也有这么一颗痣。
她从腰间解下水囊,沉默着递到他面前。
“你是”云倚风坐起来,心脏“砰砰”地跳。
“你该回去了。”雪衣人叹气,“为什么要追过来?这里是玄沙池,极容易迷失方向。”
云倚风看着她:“那你为何又在暗处看我?”
雪衣人摇头:“我是去看阿碧的,但她现在似乎生活得很好。”
云倚风道:“耶尔腾待她的确很好。”
两人间便沉默了下来,气氛沉闷。
过了会儿,云倚风又道:“你是谢家的人吗?”
他问得太直白,以至于对方先愣了片刻,方才道:“不是。”
云倚风却固执道:“你是,阿碧说了许多事情,还有这颗眉间红痣,你就是。”
雪衣人没有再辩驳,却问:“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是不能如何。”云倚风想了想,“我背上有机关图,你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雪衣人道,“我还知道,你亲手毁了它。”
云倚风静静看着她,等着下一句话。
“我知道皇宫里发生的太多事情。”雪衣人伸手,轻轻触上他的侧脸,“但你现在该回去了,只有他才能拿到血灵芝,才能让你活着。”
云倚风攥紧右手,让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这种感觉实在太古怪了,分明就在和一个陌生人说话,对方却又清楚地知道许多关于自己的事情,甚至似乎还知道许多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
朦胧的往事被戳开一个孔,隐隐露出流淌的斑斓往事来。
雪衣人问:“你喜欢他吗?”
云倚风点头:“嗯。”
雪衣人笑:“那就好,快些回去吧。”
她转身想离开,却被云倚风握住手腕:“我是谁?”
他又重复了一遍:“我到底是谁?”
“往事已矣,又何必刨根究底。”雪衣人无奈提醒,“这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但我想知道,关于我的身世,关于我的爹娘。”云倚风问,“我爹是蒲先锋吗?”
雪衣人摇头:“不是。”
云倚风却不信:“那机关图为何会在我背上?”
雪衣人眼底颤动,久久看着他,最后抬起掌心,轻按于他额头。
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贯穿,后又呼啸跌入无边深渊,身体急速下坠着,云倚风的手胡乱一抓,却只攥到一把干涩的黄沙,将掌心的伤口蚀得刺痛。
眼前的花瓣被风吹得狂舞。
“你姓卢。”雪衣人说,声音遥远得像是来自空谷,“你爹便是横扫千军、威名赫赫的卢广原。”
云倚风紧紧闭着眼睛,浑身冰冷,风雪千重。
“别忘了你的父亲,他是这天地间真正的英雄。”
在那个动荡的年代,是谁以一肩之力,挑起了大半座江山的安稳,又是谁金戈铁马,伤痕累累地守护着一方百姓。只可惜啊,可惜十余年戎马生涯,终也没换得一处安稳的江南小宅,所有的忠魂与热血,都在最好的年华里,悉数葬于遥远的黑沙城中,任长风吹散了数十万大军的名字。
“是李家人,是那高高在上的帝王,亲手杀了你的父亲!”雪衣人眼里弥漫着泪水,声音里压抑出漫成血海的仇恨,“你身为卢家的儿子,决不能对那奸贼有一丝一毫的尊敬。”
胸口被无形的雷霆击中,云倚风跌坐回沙地里,惊魂未定,气喘吁吁。
雪衣人蹲在他面前,垂下眼帘:“但他已经死了,在我没有来得及替你父亲报仇之前,那老皇帝却自己死了。”
云倚风怔怔地问:“然后呢?”
“没有然后。”雪衣人道,“萧王殿下是不一样的,你与他两情相悦,我不反对,这是很好的事情。”
云倚风看着她:“那你”
“我该走了。”雪衣人站起来,“记住,保护好自己,也保护好你心爱的人,皇权啊,是会杀人的。”
“别!”云倚风伸手想抓她,那雪白衣袖却从指缝间滑走了,一阵狂风卷起黄沙,再睁眼时,四周已再无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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