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疯疯癫癫的金焕。
云倚风其实有些后悔,当时没有及时捂住此人的眼睛,让他在受伤受惊之后,又被迫全程目睹了暮成雪的惨死,导致更加行为失状,彻底成了痴儿,不仅嘴里胡言乱语,还整日到处乱跑,三更半夜蹲在窗口惨笑是常有的事,银白月光照着个惨白大脸,比起民间吓唬小娃娃的红衣厉鬼也好不了多少。
季燕然将茶杯递给他:“还在生气?”
“谈不上。”云倚风扶着金焕坐起来,“只是觉得你有些过分鲁莽。”
季燕然也未辩解,只将手中的茶汤递到金焕嘴边。对方却不领情,一把打翻杯子,又嘿嘿傻笑着跑了出去。
云倚风头疼欲裂:“你说,事情怎么就会闹成如今这样呢?”
“去睡一会吧,难得消停。”季燕然道,“厨房里还剩了些咸菜,我去看看能不能煮碗面。”
云倚风应了一声,起身回到卧房,却是困意全无,只盯着床帐发呆。
外头又下起了雪。
天色昏暗,金焕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里,双腿僵硬,如同僵尸。
他一路经过流星阁、观月阁、白梅阁、西暖阁,每到一处院落,都要敲敲门,傻乐地叫上一句:“来吃饭啊!”,再扒拉着木门摇晃两下,那“叮叮咣咣”的铁链铜环声,在沉沉天光中,分外催命心颤。
“没有人,又没人。”金焕松开门环,遗憾地嘀咕两句,转头摸进了厨房。
玉婶搬离之后,这里已被空锁许久,院里的雪几乎挡得人走不动道。
金焕往手心哈了两口热气,被冻得面色铁青,目光在院内环视一圈,见油毡布下还有一些干柴,便伸手去掏,似乎是想生火取暖。
扒拉半天之后,一坨厚重圆木总算被丢在地上,金焕双眼兴奋,嘿嘿笑着又去抱另一块更大的,只是双手刚一发力,还没来得及直起腰,脑髓便传来一股剧痛。
热流冲刷过双眼,世界突然就变成了红色。
他有一瞬间的茫然,没想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怔怔许久之后,才颤巍巍抬起胳膊,不可置信地摸了一把额头。
满手淋漓鲜红。
这赏雪阁里,到底还藏有多少凶手?
这疑问催他骨寒,也催他清醒,痛苦而又惊恐地转过身,却只看到一片茫茫飞雪。
究竟是谁?
是谁……
谁。
带着这份不甘与茫然,他仰面倒在雪中,被狂风吹断了最后一丝呼吸。
汩汩流在纯白中的血,和当日铺展在暮成雪身下的红,一模一样。
……
云倚风坐在桌边,呼吸有些急促,身上也再度变得燥热难安。
他撑着走到窗边,将那厚重的帘子掀开,寒风立刻就“呼呼”灌了进来。
院中很安静,厨房里也是黑的,说要煮咸菜面的人,早不知去了何处。
云倚风揉揉眉心,推门想要去寻,季燕然却刚好从院外进来。
“要去哪儿?”他问。
“我?”云倚风不解,“去厨房。”
季燕然和他对视。
在突如其来的死寂沉默里,云倚风右手不自觉地一握,很快就意识到了什么。
“金焕出事了?”
季燕然道:“被人用毒刀打穿头骨,死在了厨房。”
云倚风欲言又止,片刻后继续问:“你还想说什么?”
“我想说在这赏雪阁里,或许当真还躲着另一个人吧。”季燕然和他错开视线,“以后务必多加小心。”
云倚风道:“或许?”
季燕然假装没听懂他的意思,转身进了厨房,只留下一句话散在夜色中。
“倘若真是岳之华,那他的功夫可不低。”
云倚风眉峰微蹙,在风雪中站了许久,才独自回到前厅。
两碗咸菜面,一盏油豆灯火,吃得连胃也痉挛起来。
季燕然仔细打量了一番他的苍白面色,问道:“又毒发了?”
“无妨,自己调息便是。”云倚风放下碗筷,“你我……总得有个人守着飘飘阁,免得岳之华夜半偷袭。”
季燕然点点头,也未再多言。
这是上山以来,所经历过最漫长的一个夜。
云倚风试图打坐调息,却迟迟无法静下心。忽冷忽热的晕眩是熟悉的,万蚁噬骨的痛楚也是熟悉的,按理来说都被病痛折磨了这么些年,早就该轻车熟路往过熬才对——事实上在先前许多回里,他也的确是这么过来的,可不知为何,这次感觉分外难捱。
或者是因为毒发一日甚一日,再或者,是因为前两回都有人悉心照料,所以这副身子骨也学会了偷懒与耍滑,再也不肯老老实实忍着剧毒,只想着要再被轻手轻脚伺候一番,用那轻缓而又温厚的内力,将四肢百骸都洗过一遍,再拧干温热的帕子擦去所有粘腻,让周身都清爽痛快。
云倚风单手拧紧床帐,额上渗出冷汗,难得想骂人。
如此一熬就是一整夜,直到东方露出鱼肚大白,身上方才余毒退尽,人也迫不及待地昏睡过去。
实在是太痛了。
他大脑沉沉地想。
倘若能够就此长眠,大梦不醒,倒也……有福。
翌日清晨,难得见晴。
云倚风活动了一下酸痛的筋骨,推开被子坐了起来。
整个夜晚都被绵延不绝的梦境包围,他有些晕眩未醒,盯着床头那盏照明短烛看了许久,浑噩的大脑方才恢复清明,赤脚走到桌边想倒一杯凉茶,却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
“大清早的,你又去了哪里?”他将头发随手挽好,推门出了卧房。
季燕然正站在院中,手中拎着一具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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