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倚风这一觉睡得很沉,再醒来时,已是翌日清晨。四周依旧是静谧的,他裹着被子翻了个身,想将未尽残梦延续,却又微稍稍一僵,觉得似乎哪里不太对。柔滑似云的缎被裹住赤|裸身体,无拘无束又温暖如春,舒服是舒服,但——
他疑惑地在被窝里摸了自己一把。
季燕然坐在桌边喝着茶,不紧不慢道:“昨晚子时,云门主突然梦游到我房中,不肯穿衣裳,还哭着喊着要上床,那叫一个吵啊。”
云倚风这才发现,房中居然还有一个人。
季燕然苦恼:“闹到后来,半条街的百姓都醒了。”
云倚风拉高被子,闷声闷气道:“睡醒之后,再去杀人灭口。”
季燕然笑道:“先起来吃点东西,不然要饿坏了。”
“没胃口。”云倚风扭头看他,嗓音沙哑,“张孤鹤查出什么了吗?”
“一无所获。”季燕然坐在床边,“不过城里又出现了新童谣。”
云倚风困倦顿消,从床上撑着坐起来,吃惊道:“什么?”
“你没听错。”季燕然道,“城里又出现了新童谣。”
五只羊儿同行动,老羊领头连夜奔。
共去山上拜一拜,大水冲了整座城。
羊儿羊儿都没啦,地上一堆金元宝。
长长羊角贴金箔,肥肥羊身挂锦缎。
恶羊从此无忧愁,独占十八享尊荣。
有了十八山庄的一连串惨案,城中百姓早已对放羊娃与羊产生阴影,更严重些的,甚至连羊肉都不怎么吃了,加上这新童谣里又是大水冲城,又是恶羊十八,恨不能将诅咒明晃晃地刻出来,因此当城中大人们听到小花子唱时,立刻就意识到了不对劲,争先恐后跑去府衙里通知的师爷。
云倚风问:“小叫花子?”
“是。”季燕然道,“城中有父母的娃娃都被警告过,不准再提‘羊’字,只有不懂事的流浪小花子们,有人给了一大笔银钱,教他们唱这首歌谣。”
还特意挑在白天茶楼人最多的时候,稚嫩嗓音念着恐怖童谣,加上小花子们天真无邪的表情,齐齐仰起头,那一双双漆黑的眼睛啊,饶是天上日头正盛,茶客们也被惊出了满背心的冷汗。
五只羊儿的血案方才一一应验,就又来了新的凶兆,百姓自是人心惶惶,纷纷猜测着什么叫“共去山上拜一拜,大水冲了整座城”,难不成再过一阵子,上游白河要发一场洪灾,淹了整座望星城?
季燕然道:“童谣是今晨才出现的,短短两个时辰,就已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
“之前那五只羊仅仅针对许家,百姓尚且能置身事外看热闹,现在可明晃晃地直指‘整座城’了。”云倚风靠在床头,“我记得自从白河改道,这里就再没闹过水患了吧?”
季燕然点头:“照现在的河道走势,想淹望星城并不容易。可百姓哪里管这些,眼看许家五兄弟已经死在了童谣中,在朝廷没查出真相之前,人人的心都悬在半空,风一吹就哆嗦,说什么的都有。”
想不出更深的意思,就按照字面剖析。老羊带着五只羊去山上一拜,大水就冲了整座城,听起来简直与邪教祭祀一模一样,先前官府不还在查什么红乌鸦黑乌鸦的吗?这可不就对应上了!想到这里,城中怨念便更加沸腾不可遏,甚至已经有人开始挑头闹事,叫嚷着要一把火烧了十八山庄,好还大家一个太平日子。
季燕然道:“张孤鹤头大如斗,老吴已经带着兵马去帮他了。”
云倚风裹紧被子:“先前那段旧童谣,尚能解释为有人曾与许家结怨,所以才要设计报复。可现在许家已经彻底毁了,对方非但没有收手,反而还将矛头又重新对准了望星城,总不能说和全城百姓都有仇吧?”
季燕然问:“所以?”
“所以我猜他接下来不是要杀人,而是要闹事了。”云倚风伸出胳膊,在对方肩膀上拍了拍,“王爷,你保重。”
季燕然顺势握住他的手腕,试了试脉象:“平稳不少,看来那药浴还有些用。”
云倚风坚定道:“没有,没用,真的。”你千万不要乱想。
季燕然笑道:“先起来吃点东西吧,衣服已经取来了,我在外头等你。”
云倚风看了眼桌上那套豆绿色的衣裳,心底翻涌骇浪惊涛,再度折服于这高贵的皇室审美。
那五间房里还是有不少好货的,蜀中的锦江南的纱,素白也好荼白也好雪白也好,非要绿的,也有朱青与水色,都是飘逸清爽又淡雅,他怎就偏偏挑了这一套?
季燕然靠在栏杆上,等得百无聊赖,心说怎么穿个衣裳要这么久,在看到他出门后,又眼前一亮,热情称赞:“好看。”
云倚风实在不想说话,因此只有气无力“嗯”了一句,就随他一道下楼。
一路遇到客栈小二、客栈账房、客栈老张、客栈老张的媳妇、客栈老张的儿子,大家众口一词地真情赞美:“好看!”
是真的好看,与前几日的素雅白衣不同,多了几分勃勃生机,没有江湖气,更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温润公子。
季燕然颇为自得:“本王眼光如何?”
云倚风敷衍:“好好好!”
走在街上,迎面过来另一富户少爷,生得满面油光,也穿了件一模一样的衣裳,浑身绷的绷皱的皱,整个人如端午节刚出锅的粽子,就差五花大绑缠几根棉线。他可能也没想到,自己竟还能有同云门主撞衫的一天,一时间百感交集、又喜又悲——喜的是自己仿佛也成了江湖少侠,悲的是活了二十来年,头一回感觉到自己配不上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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