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没听清,还是压根儿就没听!宗诗侧着一躬身,在旁边一块平顶石上的砚台里,缓缓一蘸笔,又瞄着斜板上钉的一方席子大小的宣纸,挺立凝神。
庆圆恐慌着急沮丧到了极点,浑身抖得像鬼神附体的巫婆神汉,却又对师叔祖的反常举动大感惊异。他的眼和嘴都已张大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只是口里凝住了声息,眼中眸子也结冰不动。师叔祖这是要拼死再画一回竹子吗?老虎能让他在嘴边作画吗?
转眼间猛虎扬雪飞飙到宗诗身后丈余远的地方。宗诗依然没有回头,只是将笔高高提起。那猛虎眨巴一下眼睛,似乎有些疑惑。可疑惑间,见眼前猎物又凝然不动了,看不出有伪装诱击的意思,便放下顾虑,身子向后一缩一压,忽地抬起前身,向前就扑。
庆圆不觉心口一紧,顿感热乎乎一物提到了嗓子眼儿。
就在这当口,宗诗高高提着的大笔刷地朝着面前的宣纸斜挥而下。笔过处,一根飞白挂雪的墨竹竿赫然出现在宣纸上。
那猛虎长身刚起,忽见眼前猎物挥袖处,陡现一根长竹竿,登时生疑,上半身随即呆滞半空。
一笔挥就宗诗似乎激情迸发,接着袖起旋风,探笔向砚池一,旋即转腕掉臂,笔头向上一翻,刷地向后甩去。刹那间,那支大笔随着几滴抢先逸出的墨汁,飞镖般照定虎头打去。画竹、濡墨、飞笔三个动作一气呵成,势走连环,迅捷如电。那畜牲的兽头兽脑如何料得,当时躲闪不及,即有两滴墨汁恰恰打进双眼,眼前顿时黑了天地。紧接着,那管大笔又重重地砸上鼻头。那猛虎哪里经过这种阵势,一下子蒙了头,惊恐地长啸一声,掉头乱跑乱撞着逃去。
“好神功,好神功啊!远远看得分明的庆圆喜得大叫大嚷着,疾跑下小丘,拉着师叔祖一阵狂舞乱跳,吵着嚷着要他传授这笔墨打虎的神功。一时间,竟忘了自己找师叔祖的真正目的.....
宗诗文雅好静,被庆圆这般一闹,便有些晕头,只好苦笑着答应以后教他,而后问他来这里做啥。庆圆便将山门前的一幕说个大概,末了,急急催促:“师叔祖,你赶紧回去劝劝架吧,恐怕这会儿月忠法叔祖已经吃大亏啦!看人堆儿,官军可有一百多人呢!”自元代始,少林寺共有十八门头僧。各门头师徒之间,也都依照俗世中的父子关系,按辈排序。同门同辈,便称师兄师弟,同门长辈称师父师叔等;不同门,则依据彼此年龄长少,互称法兄法弟法叔法等。月忠与宗诗不同门头,彼此以法兄法弟相称,所以,庆圆称月忠为法叔祖。
闻听朝延钦差来僻处深山的少林寺传旨,宗诗已经感到发生了什么大事,又听说官军指月忠为贼种,还要捉拿他,宗诗更感震惊。制止山门前的兵僧相斗已是刻不容缓,宗诗急忙收拾了笔砚,随庆圆回寺。
一路上,他虽然默不做声,心里却暗自倒海翻江:今日,朝廷给少林寺的会是一道什么旨意呢?旨意就是捉拿月忠吗?难道,朝廷已经知道了月忠的真实身份?如果真是这样,月忠可就性命难保了!就是少林寺,恐怕也要因窝藏朝廷犯而惹祸上身,凶多吉少。这样潜思默忖着,一颗心不由为少林寺和月忠的安危悬了起来。
原来,月忠俗名朱玉,苏州府长洲县人,其父就是大名鼎鼎的忠臣朱纨。五年前的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倭寇再次大举犯境,侵扰浙、闽两省,朝廷遂调朱纨提督浙闽海防军务,巡抚浙江。朱纨到任后抗倭寇、捕奸民,严保甲、固海防,颇见成效。嘉靖二十八年(1549年),他一网收捕私通倭寇的奸商豪富李光头等九十六人,并斩首示众,可算为朝廷除一大患。但也恰恰为此,浙、闽两省通倭贩海、猎取重利的官商世家,对他恨之入骨。于是,商家勾结地方官,地方官又串通京官,纷纷上书弹劾他,说他诬民为盗,滥杀邀功。朝廷惑于群言,竟将他削职问罪。朱纨因忠获罪,悲愤不已。待奉旨问罪的朝官叩舷而至时,他从舱中取出一瓶鹤顶红,安步登上甲板,面向大海,飞泪痛呼:“去外国盗易,去中国盗难!去中国濒海之盗尤易,去中国衣冠之盗尤难啊!”连呼十余遍后,喝药自尽。即便如此,仇家仍不放过,又向朝廷诬他的家人仗其权势,通倭谋利,他是自感罪孽深重才畏罪自杀的。朱纨一死,清白难辨,朝廷竟再下严旨,将他满门抄斩。可怜朱家老少百余口,只有少子朱玉侥幸逃脱,其余无不合冤受戮。隐姓坦名、逃命异乡的朱玉,恰遇应邀江南讲经的少林寺方丈宗书禅师,便向他哭诉了家门惨祸,请求避祸少林,习武学禅,等待时日为家人报仇雪冤。宗书弹师见是忠臣之子落难,自然慷慨相救,当即帮他落发,取法名月忠,带回少林。这件事,只有方丈、四大班首等几人知道。如今,几年时光风平浪静地过去,朝廷是从哪里获得风声,直接下旨,追杀少林呢?
宗诗既百思不得其解,又担心僧众与官军两相殴斗伤及无辜性命,后果将更加不堪设想。不由心急脚飞,少时便到少林寺山门前。
门前的情景却让宗诗、庆圆二人同时一惊,骤然呆住。
山门前、悄无人踪、一片寂然。
门前平阔的空地却变成了一张干疮百孔的花花脸。原本平展光洁的雪地上,布满了显然是踩踹出来的杂乱雪坑,大大小小,深浅不一。深一些的,烂疮似的露着底部的沙土,沙土飞出雪坑的,如一道土黄色的彗尾掠过坑沿儿。疮疮疤疤的雪坑间,还有梅枝似的几处沥血痕迹。看看这鼻青脸肿的雪地,就不难猜到曾经发生了怎样激烈的殴斗和搏击,尤其是那渗人雪中的血痕和这死一般的寂静,让宗诗头皮阵阵发麻,有种不祥的预感。
二人急步登阶,拍门多时,才见庆方开门。未等问话,庆方即抢先道:“阿弥陀佛、急等你们不回,我正要找你们去呢!”
宗诗见庆方并无异样脸色,微微怔了一下,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忙问僧众安危如何。
庆方头往寺内一甩:“都在大雄宝殿前呢!你们进去一看便知!”说罢,神秘兮兮地眨个眼。
见庆方脸上洋溢着自豪得意的神气,宗诗揣测寺僧应无大碍,心头重负遂减轻了些。于是快步庆行,一心只想迅速赶到大雄宝殿前,亲眼看看明白,再问端的。
大雄宝殿前的院落里塞满了人。
院子四周,尽是平时除佛事功课外专事洒扫耕种的务下僧、他们虽非武僧,却一个个执枪握棒,站得笔挺。院子中间,则挤挤扛扛蹲满了反缚双臂的官军。显然,少林武僧已以少胜多将官军全部擒住。殿前台阶上,十余个轮值常住院的武僧一字排开,并肩站立,个个威风如虎。可以看出,武僧已有数人受伤,身上的棉袍已是多处开口吐棉,有些破口处尚有血痕。但他们依然虎威不减,气压山河。
宗师进入大雄宝殿,礼过佛祖,坐在佛前神案的一侧。相随而入的庆方这才将山门前武僧与官军争斗情形说了一遍——
当时,那花马将官一由令下,官军呵啦一声拥上。月忠却并不胆怯,一闪一转,挥手夺过最先刺过来的一把腰刀,与官军战在一处,待庆方招来寺内轮值武僧时,月忠早已陷入重围。尽管他的四周刀枪如林,但他却们林中提风,人随刀转,刀光裹身,上下翻卷,左右冲突,时见官军手中的刀枪似狂风吹起的落叶般被他格飞。但毕竟官军人多势众,四面合围,月忠难得招招没有疏漏,身上已有几处伤痕。众武僧一见,情势危急,齐吼一声,舞棒冲向官军,很快撕开一道口子,与月忠会成一团。
官军的包围圈一时松动。
一直在马背上指挥的花马将军忽然发现:这些武僧虽个个勇猛,但在争斗中全部以守为主,往往是以兵器击兵器,很少以兵器击人。即使不得已兵器也是避开人的要害处。这样,官军中兵器被格飞的不少,真正受伤的却不多。而兵器格飞后,官军拾起可以再战,并无损失。花马将官一时顿悟:原来武僧严守不能杀生的佛规。官军如再勇猛一些,多坚持些时候,武僧们肯定力疲不敌。于是,挥剑大叫:“和尚们不能破杀戒,小子们只管杀啊!”
官军冲上来的势头果然一浪高过一浪。
月忠也觉得这样相持久了要吃亏,怒目望定花马上的将军略一寻思,与身边两个武僧迅即交换个眼色,两个武僧立时扎稳马步。月忠随即提气收身,运起轻功一纵,跃上二僧肩头,再一腾身,脚点拥上来的官军头盔肩甲,三翻两跃,已经落坐在花马将军身后的马背上,横刀逼在他的项上。然后,喝令众官军放下手中兵器,否则就一刀结果花马上的将军。
花马将官原本气势汹汹,吆五喝六,一副要致月忠等入死地的架势。不料,骤临如此窘境,一双刁呆的鹰眼,懊恨丧气地死瞪着,原本腻白的一张脸,憋成了一个紫茄子。虽不甘心,却还是迟疑无奈地向部下挥挥手。众军士随即弃了兵器,一个个被武僧捆了个结实。
这种结果,是宗诗始料未及的,他没有想到官军会熊成这个样子,不免暗生一番感叹。得知双方虽各有伤者,但未伤及性命,自是十分庆幸。抚慰一番众僧,这才发觉不见月忠,忙问他在哪里。
原本说得热闹的武僧们,一齐噤了声。宗诗狐疑地巡视一下众僧,最后把目光落在庆方脸上,庆方看看众僧,这才道:“月忠法叔祖押着那花马将官走了!”
“走了?去哪里?”宗诗一惊,面生急色。
庆方道:“月忠法叔祖说那花马将官叫张四维,是带兵杀他全家的仇人,他要亲手杀张四维,替全家报仇,然后再到京城自首。还说,少林寺是佛门净地,他不能在这里动刀子污了净地,带累少林,便在大雄宝殿拜过佛祖,与我等相别,押着张四维离去。”
宗诗的脸色顿时由惊转忧,不由急切道:“月忠好糊涂!杀钦差、报家仇,岂能如此草率?这只能为他本人和少林数干僧众酿成更大的祸事!传旨钦差在少林寺被擒杀掉,朝廷岂能与少林善罢甘休?”他顿顿足,急忙吩咐旁边一个身高腿长的武僧道:“月清,快去追你师兄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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