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与权,本就不该、也不能混为一体。
屋里没有镜子,他抹得不太准确,青绿药泥糊在唇边,乱糟糟的。
严胥收了东西,仍对他不理不睬。
世事如棋,瞬息万变。从前待他蔼然的老大人如今已换了副面孔,他在老大人门下求了多日,许是看在当年旧情,对方给了他一枚戒指,要他去杀一人,找一样东西。
“咳咳——”
陆曈顿了顿,把医箱放到桌上,从里面掏出一只药瓶递了过去。
裴云暎接过竹片,随意抹了两下,忽而想到什么,看向陆曈。
她的影子落在他眼底,荡起些灯色涟漪,陆曈蓦然一怔,下意识避开他目光,视线却顺着对方的鼻梁,落在他唇角之上。
外祖一家、舅舅一家、母亲相继去世。灵堂的纸钱烧也烧不完。
因当年大疫幸存者寥寥无几,知道陆家的街邻大多不在人世,关于“陆敏”的消息,青枫查得也很是艰难。
陆曈没理会他。
她坐在马车上,淡色裙角与外面的雪地融为一体。
“况且,”她抬头,注视着裴云暎的脸,“你不是也不轻松么?”
……
严胥鄙夷:“无能。”
他离京时年少,没有告诉任何人,纵然如此,一路也遭遇太多追杀。想他死的人数不胜数,裴家的仇家、外祖家的仇家、还有藏在暗处的、数不清的明枪暗箭。
她攥紧手指,指尖深深嵌进掌心。
青年倾身靠近,黑眸灿烂如星,唇角笑容明亮,不紧不慢说出了剩下的话。
他想要查清母亲死亡的真相,可没有昭宁公世子的身份,偌大盛京竟寸步难行。
“你就那么喜欢她?”
后来她谨遵芸娘所言,每日煎了药喂家里人服下。爹娘不是没有怀疑过,她只说是县太爷好心发给穷人的,那时候父母兄姊都已病得下不了床,纵是怀疑,也难以求证。
陆曈指尖蜷缩一下。
至少殿帅府这头,全是裴云暎自己人。
陆曈还未开口,身侧段小宴抢先答道:“陆医官说歇了大半月,过来送夏时药方。恰好我近来不克化,总觉得撑得慌,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让陆大夫帮我也开了副消食方子。”
裴云暎顿了一顿。
裴云暎垂眸盯着她,似也察觉她一瞬的晃神,突然莫名笑了一下,意味深长道:“陆大夫,你是不是想……”
三衙与枢密院这层关系,倒让皇帝乐见其成。他二人越是针锋,梁明帝就越是放心。
闻言,裴云暎目光一动,深深看她一眼,道:“抱歉,是我连累你。”
陆曈平淡开口:“我没有怪你。”
唯有妇人微笑着看着她。
风月流言中,于男子是魅力荣光,于女子却是名声枷锁。
裴云暎摸摸自己微肿的嘴角,笑了:“是挺重的。”
其实也不止不理不睬,事实上,严胥一开始是非常厌恶他的。
陆曈:“……”
枢密院那位他曾求情的老大人也在他离京不久后就死了,如今的枢密院指挥使是严胥。
她不敢置信:“你骗我?”
他收下了那枚戒指。
过了一会儿,严胥突然开口:“她没看上你?”
裴云暎揉了揉额心,只得将苏南刑场一事尽数告知,末了,他叹道:“她于我有救命之恩,也曾说过他日重逢绝不敢忘,如今被戚家屡屡刁难,我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她一直知道裴云暎长得好。
他一开始也对这个曾与母亲纠缠的男人充满敌意与怀疑,但后来……
见他进门,段小宴忙朝他高兴挥手:“大人回来了!”
暗室火光融融,耳边传来严胥冷漠的声音:“你这么叫,只会让人觉得恶心。”
裴云暎走到桌前坐下,伸手卸下腰刀:“不是说我晚点来找你?怎么自己过来了。”
白日里廊庑分别的时候,他脸上还没这道伤。
“……”
严胥讥诮:“不喜欢?不喜欢你急急忙忙赶来捞人,不喜欢你冒着被戚家发现的风险替她说话。你明知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
疫病来势汹汹,当时县民几乎一户一户病殁。
好不容易九死一生带着东西回来,却在盛京几十里之外的丛林里遭遇伏杀。
裴云暎沉吟一下,认真望着他:“这么欣赏?你不会也想让她叫你一声老师?”
严胥从来不让裴云暎叫他老师。
两年里,他遭过背叛,遇过冷箭,在义庄里睡过觉,刑场中藏过身。
唇边的膏药清凉,他却觉得竹板拂过的地方微微灼热,清清浅浅,若有若无。
……
“带你走的,是教你医术的师父?”
“既然是师父,”他问,“离开时,为何不告诉家人一声?”
“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探查消息的人说,陆家一门在陆敏失踪多年后仍未放弃寻人,坚信终有一日能找到消失的小女儿。就因心力交瘁,陆家夫妇正当壮龄便满头白发,衰老远胜同龄人。
“何事?”
“既然陆医官来了,”他看向陆曈,“就烦请陆医官也替我开副方子吧。”
陆曈也在桌前坐下,“如今你我流言人尽皆知,我若回避,反而刻意,外人看了,还会称我装模作样,掩耳盗铃。”
回京之途,他只同自己留在裴家的亲信说过。
抹了两下,忽然看她一眼,无赖般地把竹片往她面前一递。
裴云暎“啧”了一声,道:“我都占了你这么多便宜,要是还舍不得叫声老师,严大人岂不是亏大了?”
比起在众目睽睽之下,向着害她全家的杀人凶手下跪,她宁愿如此。她的屈辱不会来自无用的女子闺誉,却会来自向仇人低头。
不过,家里人的溃烂的确是止住了,也没再继续生疹子,疫毒临门前悻悻而归。
他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眉眼间很是愉悦。
脉脉佳夜,花气袭人。
空气中冷冽花香倏尔多情,渐渐在灯色下荡出徐徐涟漪。
但裴云暎总觉得这其中有几分不对。
盛京想他死的人似乎太多,以至于回到盛京的他陡然发现,没了裴家,他竟然无处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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