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夫的目的,只是想选个德高望重的人,做他的维持会长。秦吏需要一面旗帜,收拢胶东儒生,将他们纳入“郡祭酒”治下,如此一来,黑夫就控制了教育和舆论。
沉默良久后,浮丘伯终于说话了:“郡守当真以为,此举能治胶东?”
这老头,明明能说一口流利的雅言!
黑夫一比手:“浮丘伯有何指教?但说无妨。”
浮丘伯道:“不知郡守有没有听说一件事,八百年前,太公望与伯禽分别就封齐、鲁。太公之国五月,便报政周公。周公问,为何如此疾速?太公对曰,吾简其礼,从其俗,故疾。”
“而伯禽之鲁,过了三年才报政于周公,周公问,为何如此迟缓?伯禽对曰,我变其俗,革其礼,故迟。”
“于是周公乃叹曰,呜呼!鲁之后世,将北面事齐矣!政不简不易,民不有近;平易近民,民必归之。”
他朝黑夫拱手道:“果然,后世数百年,齐强而鲁弱,究其原因,当始于太公与伯禽之政的不同,此所谓因俗而治也!”
“今郡守初至胶东,便欲变胶东故俗、言语,革其私学,为政繁琐,老朽恐怕,郡守将费时良久,而收效甚微啊,以此求治,无异于南辕北辙!”
黑夫明白了,浮丘伯虽然为了救众弟子性命而低头了,但心里面,依然是不服气,觉得黑夫的举措,是大错特错!
于是他一笑:“听浮丘伯之意,俗不可变?”
“然也!”
浮丘伯振振有词:“《王制》有云,广谷大川异制,民生其间者异俗,刚柔、轻重、迟速异齐。五味异和、器械异制、衣服异宜。故圣人为国,修其教,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
黑夫略微沉吟,忽反问道:”我听闻,荀子曾经入秦观政,浮丘伯可与之同行?”
“当时我在家服母丧,未曾入秦。”
浮丘伯的脸上,也不觉得未入秦是什么大的损失。
黑夫道:“那浮丘伯当知,荀子对秦的评价罢?”
浮丘伯当然记得,那是荀子从秦地回来不久后,与弟子们讨论,秦为何能够有四世有胜,兵强海内,威行诸侯?
当时,与他几乎同时入学的李斯起身说:“夫子,秦的胜利,是因为其摒弃仁义,而能便宜行事,一切以强国强兵为先!”
荀子却训斥了李斯的见解,他认为,秦能够四世有胜,其缘由之一,便是民风朴厚。荀子赞扬了秦人的淳朴畏法,秦吏的恭俭忠信,士大夫的不比周、不朋党,朝廷的行政效率,还将秦治视为古代理想政治的典范,赞叹为“治之至也”。
嗯,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无儒”,能强国兴邦,征伐天下,却难以持久。
虽然这与浮丘伯等齐鲁之人印象中的“虎狼之秦”截然不同,但毕竟是夫子之言,肯定有其道理,浮丘伯也不会不承认。
待他说完后,黑夫却笑了起来:“浮丘伯可知,若荀子早入关中一百年,他见到的秦,却截然不同!”
“百多年前的秦人,无礼乐之学,却有戎翟之教,父子无别,同室而居,喜好私斗,常聚众为盗贼,不知律法为何物。”
“秦之官吏,大多是旧族子弟,勇武有余,文质不足,不少人,连自己姓名都不会写,如何治民?”
“秦之士大夫,也尸位素餐,结党营私,庶长旧族尾大不掉,几度弑君另立。”
“秦之朝廷,也是全天下效率最低劣的,依然沿用秦穆公时的体制,对外屡战屡败,对内穷困潦倒!”
黑夫一条条数下来,又道:
“然而,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十年之后,秦民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於私斗,乡邑大治。一甲子后,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百年治强,遂一海内,统有天下!”
言罢,黑夫朝浮丘伯一摊手:“浮丘伯,这便是秦国移风易俗的成效!”
浮丘伯憋了半天,辩解道:“不然,废礼义之教,任刑名之数,此乃败俗伤化……”
黑夫理解浮丘伯的看法,儒家认为,改变俗时要采取慎重的态度,为了避免造成社会动荡,对各地形成的传统习惯应该予以尊重,不管好坏,都成了他们口中“上古之制”的一部分。
但法家可不在乎这点,他们的视角,更注重国家整体的富强和战争的胜利!所以很喜欢用行政命令和法律条文,来推进移风易俗,改造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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