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济水,将秦官军和反叛的齐人“群盗”分隔开来,济水以南,秦军安营扎寨,济水之北,齐人的营地却显得有些混乱,他们虽然人多势众,却没什么纪律。
其中一个角落,有数十名来自乐安县的轻侠,大战在即,他们脸上也未见紧张,反而在不断地朝一个被人簇拥而还的游侠儿起哄。
“乐扁,听说你杀了个秦兵,还得了赏赐?”
被众人簇拥的轻侠乐扁三十上下,穿了一身普通的褐衣,此时却眉飞色舞,举着一包钱,将其放在手上掂量,还展示给每个人看,在他们羡慕的目光下仰头道:
“那是自然!乃公奉丞相将军之命,渡水探查敌情,被一个秦人哨兵发现,赶在他示警之前,手起剑落,将他杀死,因没时间割头颅,便摘了胄帽而归,这便是明证!”
他高高举起手里的秦卒胄帽,让所有人都看到,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有人在旁质疑:“乐扁,认识你这么多年,知道你水性不错,对济水也十分熟悉,但要说你的剑术……”
揭乐扁短的轻侠笑着摆手,面色轻蔑,表示他剑术不值一提,所以死活不信乐扁能杀敌。
游侠儿最好面子,乐扁顿时涨红了脸,连连辩解,说什么自己是之前不喜欢显摆,但上了战阵,才知道原来是厉害的,最后甚至吹牛道:
“七年前,我便作为技击之士入军,若不是还没打仗大王就投降了,我定要杀得秦军片甲不留!”
乐扁的命运转折,确实发生在七年前,在那之前,他一直作为一名游侠儿,追随乐安本地的县侠乡侠,今天在谁手下当几日食客,明天去那蹭数顿吃喝,终日为气任侠,靠打架斗狠挣钱。虽不阔绰,却也自由,至少在他自己看来,比那些在地里刨食的农人,忙碌于生计的贩夫要强。
齐国与其他六国不同,国家富庶,每逢打仗,除了征召五都之兵外,还在各地用钱征募轻侠参军,算得上中国最早的雇佣军。所以轻侠地位不低,有点像后世日本的底层武士及浪人。
可自打齐国灭亡后,这一切却大为不同。一身黑衣的秦吏带着几个人来飘然上任,这群官儿说着乐扁听不懂的话,县寺门前开始张贴秦字的告示——虽然不管秦字齐字,乐扁都看不懂,但并不妨碍他背地里对一切来自秦的人和物吐口水。秦吏的黑衣,秦人头上歪歪的发髻,秦人那浓重浑厚的口音,抄在名为”纸“的物件上的秦字,都让他看不顺眼。
乐扁讨厌秦,因为秦律让他失了业。
秦吏每到一处,最热衷的就是打击“以武犯禁”的游侠儿。过去被人敬一头的轻侠成了不被律法容许的人,剑也统统被收了去,听说是在咸阳铸了十二个大金人。
于是,乐扁只能改做别的营生,去济水上给人撑船。
但一次在渡口与客人一言不合斗殴后,乐扁便以“私斗”罪被逮捕入狱,在齐国时屁事没有的小事,却被秦吏罚了许多钱。因他还不起,不得不为官府做了三个月苦役,去海边伐薪煮盐,等再回来时,人晒得焦黑,连撑船的差事也没了。
乐扁没有土地,也没有一技之长,更不可能做吏,只能当庸保,给人家做短工。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但都干不长,只能混口饭吃。
即便这样困苦地过了数年,原本壮硕的身体变得瘦削,当听人说,胶东那边的郡守打掉了夜邑田氏,将田氏土地分给庸保、雇农种,乐扁也丝毫不心动。
他轻蔑地说道:“我就是死了,也不去地里刨食。”
这是乐扁自诩为“士”的骄傲,他不知道多少代前的祖上,也是小贵族,是阔过的。
无数次,乐扁都怀念齐国尚存的生活,齐国当年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玩着蹴鞠、六博,看人鼓瑟吹笙,好不快活,逢年过节,甚至有机会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而现在的日子,却压抑而无趣,财富都被官吏收走,整个社会,不管哪个阶层,都比过去困苦。
不止是轻侠不好过,商贾也是被打击的对象,农夫的税也重了几倍,儒生们也耷拉着脑袋,再也不能出入官府了。
很多人和乐扁一样,厌恶秦,怀念过去的生活,却又不知该如何改变这一切,只能一筹莫展地厮混着,得过且过。
但机会终于来了,先是秦皇帝遇刺,虽然他派人传口谕,说什么自己和天下都安好,但也有人低声说,这是假的,皇帝其实已经死了,为了安定人心,才发了伪诏。
“就像是齐桓公,明明死了,外面的人却不知道!”
很快,又有消息传来!狄县田氏兄弟杀官造反了!
听说这件事后,乐扁给田氏三兄弟竖起了大拇指,不愧是许多年前,就在齐地闻名的县侠!
然后此事在县里传开了,众人起先不信,但从狄县那边来的人说得有鼻子有眼:说是新的齐王已经披上了紫袍,竖起了大旗,招徕各地英雄豪杰。而盘踞海外岛屿的安平君子孙田都,也都杀了回来,舟似的风帆遮蔽了大海,雍门司马当年带出去的“四万大军”个个白盔白甲:这是为齐王建戴孝,要为他报仇呢!
官府管这叫“造反”,但在游侠儿们看来,明明是齐国要复辟了,乐扁等人的心思也活络了起来,想要乘着这天边之际,回到过去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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