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技术,很大程度上是有父子、叔侄、兄弟关系:陶轮是车轮的爸爸,车轮又生出水轮,水轮进而繁衍出水力器械的诸多兄弟,他们本该在汉晋时期慢慢出现,却在近十年忽然爆发,原因正是黑夫这穿越者的揠苗助长。
他的到来,触发了无数个“尤里卡”!
但穿越者也不是全知全能的,在冶铁、采矿还处于起步阶段,就妄想发明蒸汽机,多半成不了。只有前置科技出现,并发展到一定高度,后续科技才可能出现,否则纵然有想法,也没有实现的物质基础。
而当这条科技树走到无法再突破的时候,说明它走到头了,想要继续生长,需要等待另外一个技术有突破……比如外面正遭受风吹雨打,由人力踩踏的明轮船,还要经过漫长等待,等配套的科技都完善后,才能进化成蒸汽轮船。
这些道理,能听懂的人不多,外面围了一圈的短兵亲卫们,这群文盲便云里雾里,但墨者阿忠,却看着画在图上的“科技树”,如痴如醉。
“夫子对我说过,知者创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谓之工。”
“世上有百工,攻木之工有七种,攻金之工有六种,攻皮之工有五种,设色之工有五种,刮摩之工(玉石之工)有五种,搏埴之工(陶工)有二种。过去只知其分工细密,人尽其能,如今听君侯一席话,方知每个工种,都是一根工技之干上的分枝,又分出来数个小桠!”
一时间,阿忠觉得眼前通透了许多,他遂对黑夫长拜道:
“昌南侯,你好似为小子,点明了这世间的至理啊!”
“什么至理,不过是雨夜漫漫的闲聊罢了。”
黑夫笑着看向屋外,雨似乎小了些,话虽如此,他却暗暗感谢赵高,为自己送来了一个好学生啊。
但阿忠不满足于此,他指着黑夫最开始画的一整株“科技树”,打破砂锅问到底。
“敢问君侯,若这棵树长到最后,会如何!?”
黑夫淡淡地说道:“我说过,科技树,它就像建木,你知道建木的传说么?”
“知道。”
阿忠道:“建木者,高百仞,上有九欘(zhú),下有九枸,其实如麻,其叶如芒!生于天地之间,众神缘之上天……”
黑夫笑道:“然也,所以这株大木,若能一代代人持之以恒,不断浇水施肥,悉心呵护,让它一直生长,或许有一天,当真能直冲云霄,让人可以攀爬上天呢!”
“上天!真是令人向往!君侯以此比喻天下之百技之树,恰如其分!”
阿忠面露憧憬,上天,除了阴阳方士整日YY外,墨者却是真真切切尝试过的,据说墨子就耗时三年,造过能飞上天木鸢,可惜三年而成,飞一日而败,技艺也失传了。
但飞翔的梦,仍有几个墨者仍在做……
眼看阿忠眼里绽放的光,黑夫生怕他也学着墨子,研究如何上天,那就真是皓首穷经了,连忙道:
“勿要好高骛远,且看看眼前的事,你最初问我,轮船上的脚踏明轮,发端于灌溉用的踏车,且再想想,这根分枝,还能长出什么新工技来?”
下一个科技是啥?纵然阿忠聪慧,脑袋灵活,但一时半会,也想不出那种人类中最聪明的天才,才能发明的东西啊……
黑夫又笑了,他方才没说,科技树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梨树结桃”。本来是为了a需求开发出来的技术,结果没怎么用到a需求上,最后在b需求上找到了真正的用处。
脚踏、轮轴、车轮,这三个科技点,后世用处最大的,亦不在踏车、轮船。
三合一后,你想到的是啥,黑夫就想到了啥。
黑夫对阿忠公布了答案:“既然可以在水里以人力踩踏,带动轮轴激水前行,为何不在陆上试试呢?”
……
这一夜,黑夫与阿忠彻夜而谈,聊了许久,本打算下一回合就睡觉,但是……
“天怎么就亮了?”
看着屋外的破晓晨曦,黑夫有些恍然,上一次聊得这么尽兴,还是几年前跟张苍,在胶东大聊“学以致用”和五谷五畜起源的问题。
但张苍那死胖子是个理论派,虽然文理皆通,搞数学,编书籍理论可以,但一点工科头脑都没,动手能力极差,工技上的事,他也两眼一抹黑。
倒是出身墨家的阿忠,不但手工基础扎实,难得的是,还喜欢动脑,从他刚来岭南就制作“气死蚁”就能看出来。
眼看阿忠满眼通红的,就想去用木头试制黑夫说过的“脚踏车”,黑夫连忙让工匠拖这小子去睡觉。好不容易灌输了一晚上,让阿忠接受了“科技树”的设定,希望能通过他开枝散叶,万一阿忠疲劳动工出了事故,夭折了,那黑夫可要心疼死了。
等黑夫打着哈欠,走出屋舍时,发现经过一夜大雨,外面的水高了近一尺,只差一点,就能淹到造船厂了……
见此情形,黑夫顿时严肃了起来,与此同时,徐福也匆匆赶了过来,他是一早离开的。
“君侯……来了!”
黑夫知道徐福说的是什么,深吸了一口气:“等了许久,终于来了!”
不再多言,黑夫立刻离开了造船工坊,直至番禺城墙,一路上,尽是神色紧张的秦卒和越人。
登上城头,黑夫能听到,一股巨大的声音。
“这么快,就兵临城下了?”
黑夫揉了揉一夜未眠眼睛,凝视远方……
来的不是越人,不是敌兵,而是水,浑浊的洪水!
他看见,一道洪峰,正涌出江汊,直扑番禺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