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呢?诸侯已灭,列郡县而废封建,但征战仍未消弭,昔日七国之人相互怨恨,百姓依然贫苦,朝不保夕,但朝廷却越发奢靡,苛捐杂役,使天下沸腾。”
适林扫视众人,用力地问道:“敢问二三子,当今之时,天下之害,孰为大?”
四人张了张嘴,但都未说出来。
“不敢说?”
适林笑了:“那我替汝等说!”
他腾地站起,跳到了磨盘之上,面容因愤怒而扭曲,用极力压制的音量道:“当今之害,莫大于人君者之不惠也!当今之害,莫大于陛下之骄固暴虐也!”
“秦始皇帝,他,就是当今天下之大害!”
……
此言如同惊涛骇浪!席卷众人的心胆,哪怕对朝廷有怨言,但碍于皇帝多年来竖立的权威,从未有人敢说出口过。
但他们,毕竟是被孟子骂作“无父无君”的墨者啊!在秦朝体制内部,最该想明白这件事的,除了墨家,还能有谁?
短暂的沉寂后,一个许多年前,被前任巨子“唐夫子”从邯郸废墟里救下的孤儿赵尹,大着胆子问道:“敢问适林,这当今之大害,该如何除之?”
适林的回答,再次惊起一层浪。
“当诛之!”
“啊!”
纵然有所准备,四人亦不由后退了几步,有人立刻趴在窗户边,心虚地看看外面,生怕被偷听,那他们就死定了。亦有人贴着墙,不知这时候该不该开溜……
秦律,听到谋反之言不报官,是要株连的!
但适林却咄咄逼人,继续说着这些每个字,都足够他五马分尸,三族夷灭的大逆不道之言!
“曾经有儒生质问子墨子,昔者禹征有苗,汤伐桀,武王伐纣,此皆立为圣王,是何故也?”
“子墨子说,这不叫‘攻’,而叫做‘诛’!”
“儒生认为,诛是上罚下,以下犯上则叫做弑。但吾等墨者不然,只要是惩暴罚不义,便是诛!”
墨家的诛,与等级高低无关,而是正义对不正义的惩罚。
低贱的黔首刑徒,面对诸侯将相的苛暴,奋而诛之,亦是正义!
也难怪,同样赞同“诛一夫”的孟子,一定要和墨家的诛暴撇开关系,骂他们:“无父无君,是禽兽也。”
在墨子死后,墨家分裂,各个派别教义有所偏斜,其中就有一派“侠墨”,他们布衣粗食,扶危济困,诛杀酷吏,消灭暴政,希望兼爱的光芒,能够普照苦难的大众。
但理所当然,这一派受到了诸侯的打压,亦遭到墨家其余派别抨击,很快就消亡了。
然而,今日,诛暴的大旗,却被一个秦墨的年轻弟子再度扛起:
适林目光无惧,走向四人,振振有词:
“作为君主,哪怕他是皇帝,如果施暴政,且不知悔改,屡劝不听,理所当然,就要被人人得而诛之!此乃为天下除害之事!”
“不!”
第一个发声拒绝的,竟是跛脚的杨毅。
他双手死死堵着自己的耳朵,不断摇头。
“我虽是墨者,但亦是关中秦人,不是那些整天想着六国刺客,我不会反秦,不会倾覆父母之邦!”
“我会戳破耳膜,咬断舌头,就当什么都没听见,亦不会告发汝等!”
说着,他便要拔腿离开磨坊,谁料刚开门,就撞上了一人!
……
门外突然出现人影,除了适林外,磨坊内众人大惊,以为自己的话被人偷听。
但门口那人却举起手中的明火,在脸前晃了晃,接着将其扔到地上,踩灭。
众人已看清了他的面容,杨毅最为惊讶。
“唐……唐先生。”
来者正是许多年前,和程商一起在阳城墙头,与黑夫有过一段对话的唐铎,但不像程商成了黑夫好友,唐铎做了公子扶苏门客,如今在少府供职,乃秦墨的二把手,亦是少壮派的灵魂人物。
“毅,你错了,大错特错!”
唐铎步入磨坊,将杨毅逼退。
“子墨子说过,视人之国,若视己国;视人之家,若视己家;视人之身,若视己身。这就是墨家的兼相爱、交相利。”
“别说现在天下一统,诸侯并为一家,就算过去还分裂时,只要入了墨门,便不分国别,吾等只剩下一个身份:墨者!”
杨毅步步后退,嘴上却仍辩道:“墨,亦是秦墨,西方之墨!”
唐铎却摇头:“你籍贯是关中不假,但其他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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