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苏氏兵马不一样的是,祁连山虽完全归顺盟军,却并未改口称林阡主公;对此,盟军倒也都能表示理解,同样身为旧主,苏慕梓可比得过洪瀚抒堂堂正正?
一如既往奉林阡为盟王。若是极快改了口,才会教盟军诧异。
经历过洪瀚抒战死和黄鹤去生乱两场劫难,祁连山在辜听弦等人的帮助下浴火重生,非但没有一蹶不振,反而比以前更加一往无前,这当然和祁连山的本质有关。很早以前林阡就说过,祁连山是一支特别的军队,不仅拥有着抗击侵略者的坚毅,更加具备能使侵略者反被碾轧的嚣张,所以他们不仅能在磨难中挺住,更能在磨难后反弹。只要恢复了状态、军心统一、重新崛起,势必教他们的仇敌金军更加头痛。
祁连山的这种“坚硬狠辣”比盟军还要更胜一筹,而其“纯粹”则与盟军的“绝对互信”原则互通,原本就是同气连枝。这些年来,祁连山在陇右扩张虽也有过龙蛇混杂,更发生过洪瀚抒入魔发狂的闹剧,即便如此,都多凝聚,而少内乱。要整合和带领这样的一支军队走回正道,是林阡亏欠洪瀚抒的,但林阡相信,一点都不难。
战事结束、部队规整之后,祁连山要做的最重要事,便是将洪瀚抒埋葬。
“瀚抒他,骨子里是个注重家庭的人。”林阡记得,遥远的云雾山上。瀚抒他也曾笑得无邪。
“盟王,他是战士,是军人。战场和军营,便是他的家庭。”蓝扬说。祁连九客商议之后,一致决定将他葬在陇右,这片他曾叱咤风云最终回归热爱的大地。
“不错,这里,是属于他洪瀚抒的最前线。”林阡点头,原本祁连山也不是瀚抒的根。征人早已四海为家,瀚抒应当更愿意陪伴着他的兄弟。他的战友,他视为家人的这些人,所有人,继续这段绚烂的永不终结的征途。
时值腊月下旬。盟军在定西、榆中、会宁等地均是势如破竹、连战连捷,临洮路失地尽数收复,然而毕竟金军顽强,盟军各大战场虽然胜利,自身损失也颇严重,急需调整、巩固与防守,另作与越野山寨会师继续进攻三秦的战备。是以今次吊唁瀚抒,盟军主将或在当日派遣副手,或选择在日后分批驰赴。并未一同到场。
但与瀚抒交谊最深厚的,当然也是祁连山最期盼的,林阡、凤箫吟。皆于当天亲身前往。寒泽叶、海逐浪、郭子建三大战将随行。
自瀚抒牺牲之后,众人不及为胜利欣慰,心头总被笼着一层阴暗,其中以凤箫吟尤甚,起先那段日子她没什么情绪流露,只不过是没力气哭而已。一旦身体恢复,想到瀚抒素日种种便以泪洗面。这日在来的路上更是哭了一路,才刚下马车便走不动、伏地痛哭久久不起。
便在那时,一双熟悉而温柔的手轻轻将她扶起,若干年前,同样是瀚抒死去的噩耗,曾激得她二人奋不顾身朝向黄鹤去复仇,那年冬天纷飞刺骨的大雪,落满了她们的琵琶和剑。不想,六年之后,这幕伤感重新来袭,竟教谁都无法释怀。
“文白,他又是这样,又是这样,一声不吭,就走了……”吟儿抓住文白痛哭,失态至极。她和寄啸一样,虽也为了瀚抒悲恸、遗憾,可更多的是怨他,才回来就又走得更远,风一样怎么抓都抓不住。
文白听到这句,似也想起了那年冬日的建康城,呆了片刻,微微一笑,摇头,制止了眼眶中的泪:“盟主,可这一次,大哥是高兴的。大哥他,总是以他最希望的方式,重返了战场,回归了荣耀。”扶稳了吟儿,“其实,他从政变结束后,就一直没有真正的高兴过,因为那些都不是他想要的。这一战,才是他最喜欢的。”
“宇文姑娘说得对,这一生,他总算是做到了,没有遗憾,他是英雄。”林阡在吟儿和文白的身边,目中微红地为瀚抒感慨,祁连山与盟军众将闻言都点头,都肯定。吟儿记得,昔年瀚抒缠着她要背《蒹葭》的时候,就说过,他从小就想做英雄……如今泉下有知,应当也很开心吧。
“嗯……他可是一个人打败了南北前十的主公,这功绩谁人能敌……咱们不该流泪,应该为他高兴。”吟儿强笑,抹干眼泪,却看文白眼中清澈,明显情伤不能自医,吟儿心中一抖,不想再软弱去勾起别人心伤,于是哪怕声音变了变得很奇怪也强忍着,努力把眼泪收了回去:“文白啊……我想听听,你给瀚抒弹的那首《广陵散》……和这曲子,送他一程。”
据说那是古曲中唯一一首,能展现杀伐战斗气氛的音乐,个中狂放、快意、愤怒躁急、凌人之气,自然最配得上瀚抒,而由文白弹奏,亦是最贴切瀚抒心意的。
宇文白点头应允,将众人带到瀚抒棺前,即刻安坐,潜心琵琶,转轴拨弦,曲调初成。
起先那音乐颇为平淡,非但没有感觉高亢,反倒传出几分淡雅之意,怎是那传说激昂的广陵散?
林阡却是听得懂,这幽寂,这隐忍,这恬淡的岁月,世人可能都以为瀚抒没有,实则,他有,且比旁人多。正是在祁连山政变发生前后,政变成功了,军队掌权了,他却背上杀害爱人的罪,尽管美名还是比罪名多,可是那不忿,那残恨,那刚毅,却随着这曲子一同流淌到林阡心底,让他更了解,与瀚抒认识之前的瀚抒,会是怎样的人生阅历……
终于那曲调有所升高,也显得稍稍流畅、明快,竟还带着些微小的灵动。或许,那就是在漓江上遇到吟儿之后吧,灰暗的人生重新亮起。为了她开始奋发向上,盟主之位也从梦想变成追求……可惜愉悦无忧的日子不过少许,节奏竟又回归到先前的沉淀中去。
吟儿心中不无惆怅,这一段,令她回忆起很多平时回忆不到的有关瀚抒的画面,想他在云雾山的豪情干云,想他在建康的爱恨交织。想他在夔州的孤独身影,想他在贵阳的不可一世……瀚抒是个至情至性的人。然而有个词叫“情天恨海”,重情之人往往就会疑心很重,会怀疑自己爱的人会不会背叛自己,所以。情天者必然恨海……
可惜少年气性的不止瀚抒一个,年少时又有谁会收回自己曾经气急败坏的句子。
作为弹奏者的文白,显然也正沉浸在那些曾经里,这一路她都陪伴在瀚抒的左右,看着他经历情伤无从治愈,看着他沦陷身世无处救赎,看着他远离联盟无法发泄,看着他唯能一次次地伤害自己最喜欢的人、疏离自己最想亲近的功业……
平淡中略有起伏,错落中稍带纠结。被酒麻醉。被锁麻痹,矛盾,凌乱。攻击性,充斥着瀚抒后来的生活。
继续想,想他在川东的无法无天,想他在陇右的杀伐驰骋,想他在西夏的呼风唤雨,想他在林阡面前难得纯净的眼神……阴阳锁的清醒太短暂。然而拼凑起来的片段也很多,谢谢老天。让吟儿还是抓紧了时机遇到了很多个不为人知的真实的瀚抒。即使曾邪肆得好像背叛了全世界,然而他终于还是留着本心的,他只是不会表达罢了,他一直存着着回归的念头。
曲调缓缓而下,竟似曲终意散,众人沉浸其间,于此处了结倒也不算突兀,却在陡然之间,不经意间,积压已久的所有情绪完全爆发,那怫郁慷慨竟全然突如其来,想象不到。美貌柔弱的白衣女子,琵琶中呈现出的尽皆雷霆交击,风雨大作——不错,还有下文的,怎能就这样平淡了结,哪怕只是一个瞬间,也要爆发出炫目刺眼!
压抑了太久的人生一触即发,纷披灿烂,戈矛纵横,广陵散,便如火从钩一样,浑然喷发出无穷的愤慨不屈、浩然决然,是怒火,是烈火,是热火,不竭地、混乱地、坚定地焚烧向四面八方,一边宣告,一边道别,如此繁杂,如此简单,惊心动魄,淋漓尽致。
一曲终结,魂骨不朽,余音不绝,意犹未尽!
“事实上,瀚抒对我们的盟约,从未远离过片刻……”文白怀抱琵琶站起,林阡在吟儿耳边如是坚定。
“是啊,从未远离过,他一直都在……却教祁连山如何习惯,彻底没有了他的日子?”吟儿点头接受,虽然告诫自己不再流泪,然而始终不能释怀,呆呆望着那棺材,伤感至极。从少年痴狂骄傲不羁,到痛苦过后云淡风轻,终究瀚抒还是度过去了,可惜却没能跨过来,“其实,不止祁连山,我们……也舍不得……”实现了心愿瀚抒确实不遗憾,然而与林阡的北伐却作古,从此抗金的路上少了这片火红的身影,盟军少了一个威猛无匹的大将,吟儿也少了个可以人前对自己很凶、背地里却对自己很好很好的人……
而西夏,也少了那个在沙漠里孤独得只能入魔的红衣男人,高贵,为人尊敬,却一无所有。
不,不对,他明明不孤独!吟儿忽然身体一颤,他明明在最后的日子里有一个新的女子照顾!
那个女子,去了哪里!
吟儿大惊,蓦地回看宇文白:“对了,红樱呢!?”
“主母她,不肯相信这棺中之人是主公,她带着主公的钩、披风和坐骑,说要顺着那天火势燃烧的方向寻他的踪迹,天涯海角地也要找到他。数日前已经走了。”宇文白身后的副将回答。
原来红樱觉得瀚抒没有死,只是那日的火龙挂和血龙挂对撞之后,他就如同当年的程凌霄一样,被龙挂卷去了别处,可能重伤,可能失忆,可能太远了,一时半刻还回不来,那么她就带着这些真正属于他的东西,去寻找他可能存在的地方。
她相信。一日一日,终有一日,她能找到他。
为什么不可能。那残骸,本也只是疑似洪瀚抒,能证实的那些,属于薛无情的更多。
“红樱,感情上,瀚抒是个可怜人,何其有幸。得你这般红颜知己。”吟儿忽然有些释怀,不再觉得只有悲痛。
瀚抒。你总为我担心,担心我和胜南一起过得不够好,你可知道,我也曾为红樱担心。担心她在你的世界成为第二个文白,毕竟,大魔头总是吸引傻丫头的,在感情里无限付出和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都是成双成对出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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