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内,供桌旁,就地谈判,即时对弈。
淡青衣衫的完颜永琏,漠然握持手中黑子,几十年来,神态举止,都是令人看不懂也学不会的深邃与孤寂,是的,他一开口、一出手,薛焕的刀王霸气、岳离的不怒而威,都兀自降了一级,全被排宕到一边去了。
他对面燕落秋皓腕凝霜,黑发散落,纵然披着缟素都身材惹火。束乾坤来之前便对自己说要克制,近距离观赏后还是禁不住分神青睐:不得不说这种美,是一种教人搜刮肚肠寻遍了辞藻偏还语无伦次的美,比清新怡人多了一丝浓郁,比成熟韵味又少了一股风尘,恰到好处,真乃妙然天成的尤物也……
不消片刻,对弈便过了布局阶段,中盘作战又一炷香,玄机纵横,陷阱到处,棋艺稍逊的根本看不清棋局走向。站最近的岳离虽然知道王爷很快就要挟胜开启第二局,却也难免惊撼:能平起平坐和王爷下棋的本就没几个,更少有人能这么快就同王爷攻防激烈到这地步的。
岳离不得不想起前一个坐在王爷对面的敌人,偏也是个女人,偏也是林阡的女人,凤箫吟,虽然南石窟寺教岳离看见她私底下好像是个不自信的,可是代表宋军谈判时居然笑容满面对着王爷完全没有露过怯,奇也。
这位燕落秋则不太一样,桃花溪旁,岳离领教到她私底下就自负得很,果然她棋艺也比凤箫吟略胜一筹。可惜王爷面前,她终于没有例外是输家,一局罢了,真如完颜永琏预言那般,搬石砸脚。她再自负之人,也没掩藏得了脸上那一丝紧张和忐忑,毕竟她也是因为林阡而有了担负和在乎。
一个时辰过去,第二盘似乎也已强弱分明,王爷上一子落下之后,燕落秋许久都没有动静。大约有一盏茶的时间,她都肃然沉浸棋局,静静计算,那时岳离看着她脸上表情,完全不似凤箫吟的傲然带笑,反倒更像林阡的蹙眉谨慎。
“昨夜林阡偷袭我军后方,不曾动用五岳一兵一卒,反而在营外以怪异石阵诱捕,我听闻,那石阵是经常与谢夫人你把酒言欢的风雅之士所设,那人名叫诸葛舍我,这些年在五岳根本排不上号?”完颜永琏忽然发问。
“那是揽月公子的部将,虽然爱好风雅,却为五岳效忠已久。”燕落秋举手无悔,对他紧咬不放,“万演对曹王,倒是知无不言。”一语双关,既说万演当时献策,又说万演事后释疑。
完颜永琏赞许一笑,周围人因她这一子目瞪口呆,佩服起这女子技艺高超,但燕落秋落棋瞬间,王爷下一招已然出手,径直向她眼位点刺:“不过,当时包括我军和五岳在内,应当都听到石阵旁有人扶箫,引诱着进入石阵的我军兵将失去心智。然而揽月公子麾下,有哪个会吹十余年前,碛口闻名一时的何业炎之箫?我还听闻,那何业炎是谢氏父子到碛口立足之后,费尽心机一直除不去的眼中钉?”
燕落秋手微微一颤,几乎怔在原地,原来他根本调查透了?是的,王爷虽然比林阡慢,但前尘往事如何能掩盖?燕落秋不知他掌握多少,尽力组织起思路、临阵装起糊涂:“揽月公子麾下,近日确实得到些新人,不过是何来历,我竟没有调查。”
“不错,大嫂,您不知情,大伯、大哥与我们刚到碛口时,这里有些书呆子不肯降伏,以何业炎那个草包最为固执,宁死不肯与大哥见面议和,大哥为了杀他主帅,便在他必喝的水里下毒。不过我以为,他早就死了啊……”赵西风解释说,燕平生在一隅听得这话,霎时好像身临其境,扼腕顿足,悔不当初,悲痛欲绝,仇恨也一点点地溢出胸口。
“奇怪的是,昨夜的箫声,好像真的是当年听到的那个……”五当家有年纪较大的麾下想了起来,纸里终究包不住火。
“那个叫何业炎的草包,我听你们大哥提起过,传说中长得矮矮胖胖?”燕落秋心念一动,给了何业炎一个眼色,与此同时落子,虽说棋法逢剌必粘,她却发现别处有更大价值的点,故而对完颜永琏这一刺置之不理、不曾去应。
“那曲子,可是这样吹吗?”何业炎当即上前,将箫演绎一段,曲罢,微笑,“深居山中,拾到的曲谱而已,昨夜老身献丑了。”
“这位夫人是……”
何业炎随意诹了个名字和投奔田揽月的时间。真得感谢造化,业炎红莲性格所致,从来都是等人拜访高攀,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老邪后在时,业炎红莲一直女尊男卑,向来业炎声名在外而红莲操持家务主内,其实现在也是……谢清发父子杀到碛口后,他俩更加深居简出,接触时间不长,误以为业炎是男人、红莲是女子。燕落秋一听赵西风说草包,就明白他们混淆了男女。
“近日刚好前来投奔的新人?”完颜永琏沉吟之时,发现燕落秋弈出妙手、化险为夷,却是不给她喘息之机,划开边空意欲将之劫杀,“也是刚好,谢当家才过世,谢夫人便把那些激怒过他的、囚在冥狱里的风雅之士们全部放出吗?”
完颜永琏很显然是从风雅之士四个字着手,指教仆散安德等人顺藤摸瓜、调查出了前一战冥狱的幕后相关,可叹昨夜决战时的补救终究留下了后患的痕迹,从业炎和诸葛舍我开始被完颜永琏按图索骥,而林阡等人思维迟滞,只怕到现在还没留意!
燕落秋心念急转,临危不乱,欲走几个单官脱困:“那些人,不过是我和大当家闺房之乐的赌注,如今人都不在了,不想睹物思人,不瞒王爷,我连冥狱都想全拆了。”惆怅不是有假,她是恨极了冥狱里林阡对她放手的那一幕。
“妖女,实在是鬼话连篇……大哥明明说过,你喜欢风雅,他要将你缠住才……”万演急红了眼。
燕落秋当即落泪,泪中带笑:“唉,你大哥确实喜欢缠着我。”
“众位莫再被她骗了!”万演急不可耐,当即冲去旧部面前解释,“我索性说实话吧,大哥他根本就没……”
燕落秋眼神一厉,话锋一转:“万演他何德何能,竟教曹王觉得,得他一人便胜过得五岳所有当家?!”
完颜永琏先前提及“万将军清剿林匪”一番言论,只是要诱引众当家学着万演一起归顺金廷,谁想燕落秋如此毒辣,竟一句话就戳中了五岳其余当家的薄弱处,令他们觉得学了万演也没用他们万万比不过万演!关键是,完颜永琏确实说过这句话。“我身边,竟也出了内奸吗?”他暗自笑叹,又摇了摇头,不,应该是这女子随口一提吧。
这句确实是燕落秋胡乱猜的,因为林阡说过万演价值最大,她推测完颜永琏也这么掂量。她急中生智直接喝斥出来,既是要用这句话阻碍万演及其旧部交谈,更是要把万演旧部不远的赵西风直接激将出去,令素来计较万演对他不敬的赵西风不可能再起对完颜永琏归顺的心思。
一如她料想,赵西风挥刀登时亮出,拦在万演与旧部之间:“万将军,厉害得很啊,自己叛变就算,还要挖走我五岳几个弟兄?!”丁志远亦早于他从另一侧出刀:“怪不得杀了大哥又抹黑大嫂,原是为了向这曹王邀功,无所不用其极!”
万演因完颜永琏的知遇之恩,早就于心中立誓,要把不明真相的麾下一起带出五岳,谁料竟欲速则不达,才刚站定脚步要说话,两边刀锋齐刷刷地向他来,万演无奈只能推开麾下,一枪先将丁志远挑开,堪堪回防赵西风时,一时情急,用力过大,竟将赵西风整个人荡开老远。
这地方到底不是比武场那样宽敞,因赵西风重重摔在地上,灵堂里瞬间连锁反应,先是有供桌打翻、祭品落地,后有长明灯落、摔得粉碎,最后天意弄人,就连最远处的祖宗牌位们都摇摇欲坠,电光火石来不及救,最早掉下的就是赵西风父亲的那一个……
赵西风狂喝一声,如受了伤的狮子,一改从前的遇强则怂,睚眦尽裂直往呆住的万演猛扑:“万演你纳命来!”长明灯落,竟预示着大哥他无法在死后步入阴间坦途,而父亲与众叔伯的牌位,更加不是你万演能亵渎!
一刀接一刀,狠狠朝手忙脚乱的万演身上砍:“再打,再打啊!打得诸位兄弟、叔伯灵位全毁,九泉震怒,将你万老三天打雷劈!”
不管燕落秋还是完颜永琏,谁都没想到会有这戏剧变故,眼看万演性命之危,薛焕焉能坐视不理,当下拔刀而出,他要出手赵西风焉有命在,田揽月当即上前相助,但分明也不是薛焕对手。
他俩撑过前五回合,乍见局内白衣飘闪,原是燕落秋离了棋盘,提烛梦弦到此抗衡,众将看她单打独斗居然能和薛焕拆了十招不败,大呼惊奇,完颜永琏转过头来,只是一眼,众将停止私语,重新站立一旁,毕恭毕敬。
燕落秋琴弦精绝,早已被楚风月束乾坤领教过,而薛焕蝉联数十年金北第一,刀法早已超过力道招式范畴,这一番刀弦相争,端的是又快又险,几乎时时似有胜负要分晓,却招招后都一波三折,众将看得眼花缭乱,燕落秋衣裙过处,唯留一阵震心弦音,高亢如有碎裂之感。观千剑而后识器,她虽不太可能属于能够随意伪造楚狂刀伤口的绝顶高手,但也一定是世间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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