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身逢乱世,如何不思念品德高洁之人。
在接近黎明的此刻,一夜未眠的完颜永琏凭栏远眺,整个庆阳府都被笼罩在一大片昏黑之中,见不到光。
“王爷,从今往后,让我做您手中的剑,护黎民,守家国。”那日在真定成德军第一次见到陈铸,他还未及弱冠之龄,勇谋兼备,小有名气,自然吸引着求才若渴的自己。一见投缘,促膝长谈,完颜永琏惊喜地发现,传闻中私德存在很多问题的陈铸,居然是个见识不凡、志向高远的同道中人。完颜永琏当即决定,收陈铸做他剑法的外姓弟子。
后来,无论是沙场历练,抑或闲时交往,陈铸都是他的开心果,岂止欣赏,简直宠爱,无论哪个官将见不惯了找机会进言说陈铸怎样卑鄙狡猾,他都不论真假、不闻不问,惯得陈铸变本加厉、横行无忌。
与众不同,或许是因为,志同道合的君子太多,无所谓被人指作无耻偏偏内心干净的却少。
谁会大庭广众之下不拘小节直来直往喷得暗箭伤人的鼠辈瞠目结舌?谁会在他完颜永琏心情郁积时还能逮着一个人不需要顾及对方心情地笑骂匹夫?谁会因为他给了一点信任就不顾身份紧抱住他肆无忌惮痛哭流涕……对外敌心窍多,对自己人性情真,这样好的人,凭何不珍惜?他将这陈铸安排在完颜君隐近身陪伴成长,用意其实很明显了,就是他百年之后的托付,他不懂为何最后会演变成这样,君隐会早逝,陈铸是叛徒?
当真如此吗,被林阡吸引走了?那份私情竟能比十多年的携手并进翻云覆雨更重,是因为林阡那句“愿与天下人”吗?是,那比保家卫国宽泛多了,所以陈铸你可以义正言辞说你没有背叛理想你只是拔高了它,所以屡屡利用职权救凤箫吟,所以被林阡也视为珍宝?陈铸啊陈铸,你太多的言行都相互验证,若是谁刻意编造,那未免太过巧合,你难以解释,我无法想通,教我怎样为你脱罪?会宁府那个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的小花奴,盛世里你正对着君隐心脏的那一剑,都是我亲眼所见,尤其君隐,你明知我想将他说服,却屡次与他争锋连我号令都不顾……
可是,证据确凿了你还拼命摇头,当着我面两行热泪,眼神还和初见时一样真挚,你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却到底还有怎样的可能性?
思虑久了,其实和大殿公审时没什么两样,仍然没有任何结论,不知何时天边隐约透出些亮色。
“王爷,该用膳了。您已经两个昼夜没有进食。”凌大杰带着热腾腾的早饭到他面前,略带担心地说。先前他忙于赶路无心吃,后来却是看到竹节没胃口。
竹节?讽刺得很,那东西恰巧代表坚贞。
“唉。”他长叹一声,坐下囫囵吃了一口,便搁下筷子对凌大杰说,“牢饭一定难吃,给陈铸送些去。”
“王爷,是相信陈将军了?”凌大杰一喜,却看王爷没有答话,虽然表情没显出更多,但一声长叹和后来沉默还是透露出凌大杰高兴得太早。
凌大杰岂能不懂,林阡那道“务必停止一切行动,不得伤害陈铸分毫”的命令,可以有两种完全对立的理解,其一,是要海上升明月停止陷害陈铸的行动,别再伤害金军里的无辜;其二,是要海上升明月停止一切与战相关的行动,全力营救落远空而不是卸磨杀驴……其二能够把陈铸彻底置于死地,其一难道就能教陈铸清白?事实上,林阡的情报里只要出现陈铸的名字,只要体现出对陈铸的深厚情义,陈铸就完了……
“王爷,会否有这样的可能性,被安德抓住的掩日下线,和先前被元奴抓住的掩日等人一样,也是故意暴露给我们的?林阡之所以快马加鞭赶回环庆,正是为了用这道命令给陈铸雪上加霜。”凌大杰近水楼台,见王爷没那么震怒了,立即开口为陈铸开脱。
完颜永琏自斟自饮,眉间忧愁不曾减轻:“那竹节,确实也可能是林阡将错就错、站在寒泽叶的基础上再添了一把力,企图推动着我冤死陈铸。这一点,我不是没有考虑过。然而,大杰,陈铸闻讯后的表现你见到了吗。”凌大杰一愣,语塞,完颜永琏苦笑:“那时陈铸理应继续辩驳,索性就用这一点脱罪,如他那般多谋快断,怎会想不到?他却伏倒在地,悲痛欲绝,根本是在为林阡感动。明明可以和林阡决裂的契机,他却不假思索选择相信对方……不管是麾下还是敌人,陈铸这个朋友,林阡都没有白交。”凌大杰怎会不理解,不管是麾下还是敌人,陈铸的心里只要有林阡的存在,只要表现出对林阡的深厚情义,陈铸还是完了……
“目前发生的所有事,正着理解好像也可以,反着理解好像也可以,只不过叠加在昔年陈铸被凤箫吟美色迷惑所犯的错上,才显得……”凌大杰装糊涂,还想再说,完颜永琏回过头来,洞若观火:“你竟相信这鬼话。”摇了摇头,用对凤箫吟的肯定,来否定陈铸的谎,“能凭实力的人,不需要靠美貌勾引。”
凌大杰心里一紧,陈铸所有嫌疑都九成,加起来趋向十成,当着王爷撒谎被王爷识破直接十二成。一旦王爷都不保他、放弃他,陈铸必死无疑!
岂止必死无疑,根本是生不如死、生无可恋啊……
完颜永琏出于习惯性的疼爱,让凌大杰派人去给陈铸送些东西吃,难料半个时辰过后,王爷好不容易心情平复些、才刚起身远望着环庆渐渐势弱的雨幕,便见到有小卒慌慌张张、跌跌撞撞到这亭台高处来报信:“王爷!陈将军他,自尽了!”
“什么!”凌大杰大惊,声音却被完颜永琏完全覆盖,只看到王爷罕有的面色全变、满脸震惊、大步上前一把抓过那小卒,“他怎样了?!”
“天骄大人推测说,可能是陈将军随身携带的剧毒,不知何故搜身时竟未发现……”“我问你他怎样了!”“王爷息怒,陈将军他,发现时便已断气……”那小卒被吓得险些也断气。
完颜永琏一个踉跄,凌大杰眼疾手快扶住才没倒下,完颜永琏只觉天旋地转无论如何都站不稳,悲、怒、惊、疑,俱从中来不可断绝:“他怎敢死!等不及死?!不是说要容我考虑!?”
陈铸匹夫,这是为何?!是对我失望,还是迫不及待要离开我?!
是对我失望吧,我考虑了一晚竟都没将你释放……
“王爷。”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跪倒在地的小卒,早换成了满脸歉疚的楚风流,中途不知来去过多少人也全被他忽略,眼前、听觉、意识,为何都这样模糊……“王爷,末将前来向您请罪,先前被和陈铸的交情蒙蔽双眼,末将一直以为他不是叛徒、还全力为他辩护,然而此刻他畏罪自杀、罪名坐实,末将才恍然原来为他所骗……末将实在对不起王爷,不知元奴忠言逆耳,轻信小人助纣为虐。”
“这……”凌大杰以为自己听错,楚风流怎也说陈铸是落远空!?先前最信任陈铸的人竟也反水,众叛亲离、死无对证的陈铸,俨然被钉死在了细作的耻辱柱上。
“然而,他到死也不曾承认他是落远空……”完颜永琏缓过神时,心情前所未有的沉重。凌大杰扶他坐在石桌旁他鲜有的头重脚轻,哪还记得什么元奴,心里只有陈铸。
“但他始终无法自证清白。末将给了他最大的信任和支持,却未想到他竟用畏罪自杀向林阡示警和表忠心。”楚风流面中全是气愤,凌大杰才知道,原来自己看错了!楚风流或许不像自己想的那样知情,而只是一个认为事实胜于雄辩的人?先前完颜纲陈列的很多证据她都不相信,直到陈铸此刻自尽、辜负了她的信任,所以,以金军兴亡为己任的楚风流,水落石出时比任何人都恼恨。
是的,从凌大杰的视角才看得见王爷没原谅陈铸,而在陈铸那里,王爷送他吃的,明明是对他示好,他不可能因为生无可恋自尽,自尽,只有一个可能是畏罪。
然而,也只有凌大杰才知道,陈铸怎可能自证清白,他不说出凤箫吟的身世根本不能自救!他的自尽还有凤箫吟这第三种原因……凌大杰不知要不要开口,但是人都死了开口何用?!
“不对,不对……他既决定了畏罪自杀效忠林阡,何以在我面前时却不认罪?”完颜永琏摇头,努力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
“当时不认罪,是降低王爷的防备,才好去狱中成功自尽,确保带走海上升明月的秘密;同时给王爷心里留根刺,害王爷一直半信半疑。”楚风流冷静摇头,“到死都并未直接承认,还可给他的下线们心安,在林阡撤换新的落远空前,使海上升明月能够不乱。”
见完颜永琏不答话,楚风流眼圈泛红,继续说:“王爷节哀,末将也不愿相信,并肩作战十多年的同僚,居然会沦为叛徒……”
凌大杰心思细腻,察言观色,只觉得楚风流悲伤不够,她和陈铸关系那么好,按理说也该和王爷一样失去理智才是……心念一动,忽然又看明白了楚风流还是站在陈铸那边的,虽不知道她葫芦里卖什么药,凌大杰也不可能提醒这个信息缺失、备受打击的王爷,原来楚风流好大的胆子竟在骗他!
“或许,他自尽是脾气太烈、半点委屈都受不得,急着要向我以死明志……”完颜永琏面色惨白,连连摇头,不像他们素日淡定的王爷。纵然有十二成理由说陈铸就是奸细,王爷竟然还想给他找一丝理由开脱!居然还真找到了陈铸自尽的第四种原因……见状,凌大杰狠下心肠,心想反正陈铸也已经救不活,那不如就把证据直接加到十五成去:“到这地步了陈铸身上还能藏毒,必然是细作无误,我也看错他了。”
凌大杰却还是低估了陈铸对王爷的重要性,忘了王爷也是个人也有七情六欲,没想到这话才出口,眼前就身影一沉,王爷竟然倒在地上……“王爷!”凌大杰大惊,只觉得天都塌了,楚风流也帮着上前扶起王爷,急问:“凌大人,王爷他?!”
“好几日没有吃东西……”凌大杰心痛至极,正待传唤军医,却见那个素来刚硬的王爷自己醒转,示意无碍,声音却虚弱:“风流,陈铸的后事,你来料理。”
“王爷。末将有个不情之请。”栏杆外雨有多凉,楚风流心有多冷,“陈铸欺骗我们这样久,害得王爷累成这般,他不配我们为他料理后事。他既为林阡肝脑涂地,那便让林阡为他收尸。”
“什么……?”凌大杰优柔得多,不忍看王爷再受伤,不敢再跟她一唱一和。
“几日前的静宁会战,末将的部下罗洌,被林阡麾下的莫非俘虏去了,还有先前铁堂峡之战,末将部下叶不寐的骨灰,至今也还在林阡那里,不得安息。”楚风流说这话时却是带着真情实意,“末将想用落远空的尸首,将这些忠良全都换回。”
凌大杰再度看不懂楚风流想做什么,他最初还以为,楚风流是欲擒故纵、让王爷看清楚陈铸不是叛徒,可现在话越说越重,反倒在王爷拉回理智之时,被迫接受了陈铸是……
楚风流想做什么,林阡却在和金军交涉的第一刻,便从她口中得知了一二:“哼,难怪我认识陈铸之初,他最爱醉在我府上的后院枫林,原来他和岁寒枫友寒泽叶,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这暗语,金军听不懂,寒泽叶一头雾水,他林阡却一听就明白了,枫林醉,若干年前魔门里,自己和天骄断崖决斗,就是用那东西假死闭气,攻打过魔门的楚风流自然也会费尽心机得到。
“这样说来,陈将军他,还活着?!”第一次谈判并不顺利,因为林阡并未松口陈铸就是落远空。不欢而散,他和寒泽叶、吟儿私下交流,吟儿闻讯后狂悲狂喜。
“主公,事已至此,金军几乎无人再信陈铸,何不顺水推舟认可他是?也好保证落远空的安全。”寒泽叶关心地说。
吟儿的想法出发点不同,却和寒泽叶殊途同归:“对,咱们将他要来,还能保他一命。”吟儿和楚风流想法一致,待陈铸来了宋营,林阡将他救活、藏妥、隐姓埋名,过安稳的日子,不失为一个良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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