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既生,便自有归期。”
“活物诞于世间,便有死荫相随。”
“小叶,你曾经历过盛州的大旱饥荒,你知道,面对生存,无论是谁,是地主老爷还是县令老爷,全都要低头祈食——他们平日活的很好,但那时就和我们平等。”
“如若不是大旱,而是大雨,大雹,大风,地动,亦或是洪涝呢?存身于世,万物众生都是平等的,在死的面前。”
行走向远方,男人朗声道:“就像是我——看上去懂的很多,理解的很多,也能开导你这天生聪慧的孩子,但我亦会死。”
“谁都会死,生命不是一个神圣且不朽的东西,遇到任何灾难,它就会消散。”
掘井凝视着前方的太阳,认真道:“它若要散,就当散。”
叶秋隐约回忆起了当年自己听见的那些声音,他回忆起了那句话。
【不,不是因为孩子】
【他想活,我们得让他活着。】
“所以。”
当年的男孩,现在的男人不禁喃喃道:“如若他不要散……”
掘井笑而抚掌:“那便不当散。”
叶秋握紧了拳头,虽然还是没有完全搞明白为什么掘井先生不去拯救天下苍生,但却知道了自己为什么想要去帮助其他人。
他忽然感觉自己心头的热火燃烧的比以往更加灼热。
而削瘦的男人停下脚步,他转过身,拍了拍叶秋的肩膀:“你终于懂了,小叶。”
“帮那些想活的,这就是我们的目的。”
“即便是喝水的人忘记了掘井的人,但他们因此活了下来,我便心满意足。”
“至于那些本就想要死的,本就在互相残杀的,这些正在争夺天下的,又为此而受苦的苍生百姓……总不能让他们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贵族官僚,商人农夫,饥民良民,军阀世家……天下矛盾至此地步,只能杀。”
“我们是没办法救他们的……我们没办法啊。”
说到此处,掘井不禁一叹,但这只是一瞬,他很快就转过头,恢复了原本的平静,继续上路:“除非无所不能,不然就有所不能。这是废话,亦是真理,我等不过是有所不能者,强自去拯救苍生……苍生何苦,竟需我等去救?”
而叶秋继续相随。
掘井人在西北的名声越来越大,但人数却越来越少,一是因为长年累月的辛劳,令老者的确跟不上了,二是容易掘开的水眼大多都已开垦,西北各地已经颇有人声鼎沸之相,剩下来的水眼大多都在荒漠深处,开启了也未必有人去住,实在是意义不大。
第三,也是最后一点,就是中央的新朝廷已经一统天下,这西北偏远一隅也在其未来统一范畴之内,朝廷听闻了掘井人的名声,就如同过去所有想要独占掘井人的王公贵人一样,希望将这力量化为己用。
艰苦,不怕的人是有的,但是又艰苦,又危险的事情,不怕的人真的是极少数,直到最后,也就只剩下叶秋和掘井先生这对师徒。
好就好在叶秋的确天赋绝佳,掘井先生的异术在他手中更胜一筹,甚至无需人力,他就可以使唤天地之力开凿地脉,挖洞启泉,甚至可以为天地精灵塑形,化作种种只存在传说中的神通法术,实乃令先生也大呼神异的奇术,一再感慨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前人。
叶秋和掘井先生那时却是不知,这样的人,放在诸天万界中,算是一界道脉中兴之祖,是承先贤之过往,开未来之新道,真正铸就超凡之路的辟道者,超凡并非由其而始,却因其而宏大广传,不再是巫祭异术,而是真正的道法神通。
如若开辟之祖可称‘元始’,那他便可称‘弘始’。
掘井先生毕竟是老了,又后续有人,当一次寻龙探脉时,先生体力不支晕倒在山上时,叶秋就将老师送到绿洲中的荒民部落中养病,他也的确超过了师父,不需要其他人辅助,自己一个人就可以寻觅泉眼,故而掘井先生也放心让他一个人去施为。
“天下已安,我等说不得也可以休息了。”
“先生是可以休息,我却还能再干个几十年。”
从前叶秋就想要让老师瞻仰天年,现在掘井先生能休息,他自然是有些高兴的,不过即便是没了老师看顾,他也依旧秉持谨慎小心,只有真的看见有人需要一口泉一口井活命,他才会出手救难一方,也更是备受崇敬,几乎成了当地活着的传奇。
但是,就在叶秋有次掘井归来时,他却没看见自家的老师,而绿洲周边的荒民部落却说十几日前掘井先生一个人耐不住寂寞,便离开了部落,前往大漠深处寻地脉而去。这回答倒也没什么问题,但是叶秋却察觉这些荒民言辞不一,眼神闪烁不定,语气更是支支吾吾,说不清楚,登时便起了疑心。
一再追问后,部落民才改口称,是中原的新朝廷派遣军队,向他们索要掘井先生,他们不敌,便只能看着他们带着先生走了。
叶秋一时震怒又惊慌,他和先生在西北定居十几年,活人无数,堪称如今西北鼎盛的最大功臣,这群荒民居然任由新朝廷带走掘井先生,简直是忘恩负义,而老师的确年老体衰,又不像他开发出了新的神通异术,根本无法反抗。
但是发火过后,他又想起先生的教诲,知晓怪罪这群部落民毫无意义,毕竟倘若部落民不交出老师,指不定又是生灵涂炭,死伤众多,一向倾向救人为先先生说不定还是自己走的。
于是叶秋便压抑怒火,询问朝廷的队伍究竟是朝着哪个方向走的,大不了他亲自去把先生救回来。
论起神通,他可是半点不惧任何凡人的大军,先生手中的异术只能探寻地脉,可他却能操天地之气,行昔日神话中的仙神之事。
但结果询问起来,这群部落民还是支支吾吾,说不出半点朝廷队伍的方位,这下叶秋可就真的起了疑心,他一再询问,甚至发狠下辣手,将本地部落领头的抓起来挂在天上,这才得知真相。
原来中原新朝廷的皇帝正是昔日涌泉军中走出的一位奇人,他知晓掘井先生的异术,和昔日的叶秋一样想要将其用在江山社稷上,令天地世代永固,故而一再恳请掘井先生出山,而先生一次又一次拒绝,令这位新任皇帝震怒,然后下令悬赏,谁能带掘井先生来,便封其为西北异姓王,自治三州之地。
虽然西北穷苦干旱,但三洲之地也是广大无比,有的是人愿意出手,最近这些日子的确有不少奇人异士来到西北,也不乏众多西北本地人内应,掘井先生虽然学究天人,但终归还是个人,也太过信任其他人,所以被熟悉的部落民下药药倒。
受制于人,又始终不愿意被人强逼出力,先生便于前些日子自断心脉自尽了。
掘井先生一死,部落民自然惶恐,他们害怕中原朝廷问责,又畏惧叶秋这位先生高徒,便将掘井先生的尸体扔到了荒漠深处,如今也不知道是被野兽吃了,还是被黄沙掩埋。
不仅仅如此,他们对朝廷的话,说的是叶秋劫走了掘井先生,进入大漠,意图将朝廷的目光引到叶秋身上。
听闻此言,即便是叶秋修为已经更甚于老师十倍,也不禁天旋地转,感觉目眩神晕,几近于要跪倒在地,如若不是想起了昔日老师说的‘不能再跪任何人’,说不定他真的要匍匐在地嚎啕大哭,发泄心中苦闷。
但即便是稳住了身形,男人也感觉哀大如心死,顿觉过往所学一切,所悟一切皆为虚妄。
是老师,是老师令他有了尊严和人格,也是老师告诉他为何这世间如此苦难,并且告诉他究竟应该如何运用力量去救更多的世人。
而就是这样的人,却因为那些他们本该去救,也的确救助过的人而死。
——老师常言治病救人,可他怎没能救自己?这世间荣华富贵如苦毒,明明受尽恩惠,可这些被救的荒民却仍然可以出卖恩人,他们真的值得被救吗?老师这么多年辛劳,真的有什么意义吗?
那时叶秋匍匐于老师与他掘出的绿洲之井旁,原本黄沙满地的西北处也有翠绿草木,更有农田阡陌,这全仰赖涌泉一行人所为,可这一切并不能让人们敬畏,一时间男人恍惚了起来,他的记忆回到十几年前,自己还是昔日村中地主仆役时。
地主欺压打骂,丫鬟马夫也对自己常常羞辱,即便是地主家的其他佃农也对自己常有讥讽揶揄,毕竟自己只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欺辱了也就欺辱了,还能怎样?
饥荒一起,富人带着细软跑了,而其他贫苦人士想要活命又能做什么?叶秋被隔壁的一户农户殴打在地,抢走了所有的积蓄粮食,不然的话,他归根结底也是个地主家的仆役,怎么可能真的一点闲粮都存不下,只能去吃尸体?
村中谁都看不起他,谁都可以调侃他两句,无论是富人穷人,都是如此面目可憎。
这世道中,仿佛根本没有几个人值得去救。
——但叶秋还是去救了。
他忍下心中苦楚,男人没有对这些绿洲的部落民泄愤,他很清楚西北民众未曾开智,本就是不识大义的蛮夷,根本就不能指望他们理解什么为道义道德,只是利益为上。
不教而诛谓之虐,这是他们的错,他们只是一味地掘井救人,没有教化他们,没有告诉他们什么是礼仪道德,所以才有此等下场。
错了,就要改正。从今日起,叶秋就要担负起这教化的责任。
但是,西北漠民如此,难道朝廷也是没有受过教育,不识道德的人吗?
“今日。”
所以叶秋如是道:“所有西北漠民,将听我号令。”
顿了顿,一时间,男人仿佛又听见了什么庞然大物呼啸的声音,那声音仿佛是天地之间有一条浩然长河正在奔流不息,但是再细细倾听,却又仿佛是愤怒的自己心中正在激荡的血脉,带起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焚尽了一切朦胧的雾气与井水。
他开口,想要发声,旁边的泉水中溅起些许露珠,这露珠飞溅在额头,一如十几年前昏迷的少年被那清凉湿润的井水唤醒,这飞溅露珠破碎时的触感就像是一阵阵惊雷,不绝于耳的沉闷雷声宛如告诫,又像是什么盛大的预示,昭告某种从未出现的事物即将出世。
那是弘始的声音,一种亘古之前就已存在,却将要从今日开始大展其威的力量将要因一人而现世。
但不管如何,既然已经下定决心,那就该去做。
叶秋伸出手,登时天上惊雷炸响,云气翻涌,原本万里无云的西北天地登时就被浓密的乌云覆盖,无数雷蛇于其中纵横,令无数西北漠民瑟瑟发抖,跪倒在地,口诵赞词,恳求求饶。
倾盆大雨中,他发出了仿佛根本不是自己说出的,冷酷又威严的声音:“新朝倒行逆施,逼死吾师,亦是逼死汝等西北漠民的再造恩人,实乃不共戴天之仇。”
“点齐兵马。”
“该造反了。”
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
西北漠民南下乱世,一路攻克十三州,令本来缓缓安定的天下又再次纷乱。
叶秋也不知道自己做的究竟对不对,因他而生的人或许有那么几十万,但因他一怒拔剑举义而死的人至少十倍于此,仿佛他之前一心一意掘井拯救的人更是虚假的那样。
有时候,叶秋也会惶恐,可追随在他身后的那些人狂热的面孔却又令叶秋怔然,他原本以为这些西北漠民,那些被自己攻打下来的各州百姓会憎恨自己将他们卷入战火祸乱,可却未曾想到在他施展奇术,数次呼风唤雨后,就狂热地像是追随仙神一样追随他。
——凡世之君,岂能和仙君比拟?
——我等并非造反,实乃秉持天地之意,拥立仙庭!
他疑惑,但这次却没有掘井先生回答他。
问题得自己想答案。
或是为了未来新王朝的权利,亦或是窥见了天地的走向,亦或是自己也想要获取这样的神力,即便是叶秋不想,那万民的力量也会将其推上皇座。
而面对这涛涛奔流,凡世的君王不过是螳臂当车的丑角而已,无论再怎么竭尽全力的反抗,最终也不过是被叶秋擒于皇宫高庭,扔到火堆中烧死。
那也是一位昔日涌泉军中的故人。
“小叶,早知道如此……”
在被叶秋掐着脖子,扔进火堆中时,这位已白发苍苍的皇帝仍在苦笑:“早知道,当年就不离开涌泉军,不离开先生了。”
“早就该让你当皇帝,何苦蹉跎这二十载岁月,竭尽心力征伐各路强敌,当上这全然无用的鸟皇帝。”
“根本就是白费力气。”
“是吗?”
而叶秋怅然回应,松开手,看着这老熟人,老皇帝坠入火坑:“可是先生明明说没办法救他们的。”
凝视着这老皇帝在火中燃为灰烬,他又回忆起这一路因他掀起的动荡,又想起了自己为何会掀起这动乱的底气,不禁苦笑:“的确,这一次,我也的确没有救到人。”
他终于明白,当初老师为何会说那句话了。
“是啊。”叶秋回首,凝望燃烧着的尘世。
他喃喃:“苍生何苦,竟需我等去救?”
叶秋始终没有违背先生的教导,也没有违背自己的心,他没有因为掘井先生的死而失望,他始终是在救人。
弘始仙朝设立后,叶秋也没有敝帚自珍,而是广传己术,教导给各路考验过心性的州牧,赐予他们呼风唤雨的法术——这当真是恩泽万民之伟力,不曾耕种过的人,决计无法想象最为合适的天气,和可以提前预料的雨水与收割季节究竟能为一户农家带来怎样的喜悦,又能造就怎样的财富。
再也不会有饥荒,也再也不会有大旱。
没有天灾,没有劫难,因为仙君皇帝的镇压,这天地间再也不会有动乱。
叶秋亦是一个不怎么喜欢享受,也不热衷奢侈女色的皇帝,他麾下的诸多大臣将领,依附的各路世家也都知晓,他们头顶的这个皇帝并非是一个可以制衡的势力,也不是一个可以遥控的玩偶,那和过去所有可以尝试与其扳手腕,可以威胁的皇家不一样,叶秋乃是这片天地的化身,实乃天灾一般的‘仙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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