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青婉平静地说:“你果然对我有恨。”
拓拔明烟轻轻笑开:“恨吗?是有一些的吧,但却不是因为你灭了拓拔氏,于我而言,那个打小没有任何亲情的地方没了就没了,我偶尔还会恶毒地想,你灭的好,就该让他们尝尝那种濒临死亡的恐惧滋味,你灭了他们,又救了我,我很感激你。一开始我真的没对你有任何异心,我死心塌地地跟着你,我觉得我能够改头换面了,我从最肮脏的地方来到了最尊贵的地方,我从最肮脏之人的身边来到了最神圣之人的身边,我从地狱来到了天堂,这么好的机会,我怎么可能会自我毁灭呢?我不会呀。可是,你知道吗?当我一脚踏进天堂的时候,我也一脚踩进了地狱,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爱上殷玄的,可能就是在他残忍又冷血地杀了那些追杀我的人的时候,可能是在他每回从战场上回来,带了满身鲜血以及一双如火如荼的眸子的时候,也可能是他一次又一次对你温柔笑的时候。你不知道吧,他除了对你有那么温柔的样子外,对别人,全是不加辞色的。我的心遗落在了他的身上,起初没什么感觉,后来就慢慢的被嫉妒充斥,直到我负荷不起这样的妒意了,我去找了你,可你是怎么说的呢,你说——‘成全你的爱情可以,但是你要用命来祭奠你的爱情,因为我不会允许拓拔氏再有任何一个后代出现,你若成婚,你与你丈夫,只能活一个’。看吧,你当时多么的冷血,那样的话又是多么的残忍,你只字没有提殷玄,也没有提同意或不同意,可你却轻松地剥夺了我再爱人的能力,杀人不过头点地呢,可你做的,比杀人更过份!我恨的就是你这残忍的样子,恨你剥夺我爱人的权力,更恨的是,你还夺得了殷玄的心,你凭什么能得他的心,你就是个蛇蝎心肠的毒妇!你怎么配被人称为神,你就是鬼!恶鬼!厉鬼!”
说到最后,她几乎咆哮出声。
任吉眉头拧紧,手臂一扬,以内力灌注雨内,形成一道帘子,隔绝了周遭,不让拓拔明烟的声音传出去,只在他们三个人之间回响。
聂青婉站在那里,无动于衷地看着拓拔明烟狰狞扭曲的样子,看着她被大雨打湿的脸庞、发丝和衣衫,她轻喃出声:“鬼么?”
聂青婉嗤笑:“以前真不是,但现在还真的是,我是厉鬼还魂,来向你和殷玄索命的。”
拓拔明烟苍白的脸霎时一抖。
聂青婉说:“既然这么怕死,又做什么要逞英雄呢?女英雄并不好当,你可已经预测到,你的下场,会是什么。”
拓拔明烟不知是冷的还是因为害怕的缘故,牙齿咯吱咯吱的打颤,她的目光穿过聂青婉,看向后面的殷玄,但是,雨太大了,距离也太远了,她看不见他了,也看不清他了。
拓拔明烟一瞬间悲哭出声,她有看清过他吗?是不是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看清过。
她忍不住又笑了。
而她不知道,曾经,陈德娣也生出过这样的悲叹。
而在这个世上,有谁是真正的看清过这个男人的呢,又有谁看得清呢?除了聂青婉,没人能看得清他,也没人能看得懂他。
拓拔明烟收回视线,看向聂青婉,问她:“你要赐我怎么样的死法?”
聂青婉抿唇,不咸不淡道:“有皇上在这里呢,何时轮到我作主。”她嘴角浮出一丝冷笑,冲任吉说:“把殷玄喊来。”
任吉眼眸转了转,明白聂青婉这是要让殷玄亲手处死拓拔明烟,这也不知道是对拓拔明烟更无情的惩罚,还是让她死得其所,任吉什么都不言,扭头往后,以内力向殷玄传话,说皇后让他过来。
殷玄微微顿了一下,抬步走了上去。
随海撑着伞,也跟着过去。
大臣们眼观鼻鼻观心,就站在雨中看着。
以李东楼和张堪为首的禁军们也看着,还有以戚虏为首的御林军们也在边上看着,聂北和勃律也沉住气地看着。
殷玄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走到聂青婉身边了,他站住,专注的目光在她脸上定了定,这才问道:“喊朕过来有事?”
聂青婉笑了一下,说道:“我没事,但是明贵妃有事,明贵妃要跟你互别,她这一走,你可能永远都看不到了,好歹是伺候过你的女人,你送她一程。”
殷玄眉头微皱,他不喜欢她的那句‘好歹是伺候过你的女人’,拓拔明烟从来没真正意义上地伺候过他,她也不是他的女人。
殷玄微怒,却没发作,只冷眼看了拓拔明烟一眼,他知道聂青婉所说的‘你送她一程’是什么意思,无非是让他亲自动手,处决了拓拔明烟。
殷玄看着聂青婉。
聂青婉耸耸肩膀:“我刚跟大臣们说,他们若想保他们的皇上,听我的话最有用,我能让他们的皇上亲手杀了明贵妃,当着这些帝都怀城百姓们的面,那样的话,他们的皇上就成了为太后除凶的功臣,百姓们自也不会把那些不好的事情往他们的皇上身上安,这样案子结了,凶手伏诛了,他们的皇上也保住了,岂不是美哉?大臣们似乎很赞同,就把这个劝说的重担交给了我,如今你过来了,也听了我的原因了,具体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吧。”
她说完,提起裙摆就往后退去。
任吉立马撑伞跟着往后退。
随海沉默地站在那里,很仔细地品味了一下聂青婉的话,然后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太后当真不会再要皇上的命了。
随海高兴地看向殷玄,却见殷玄眉目阴沉,脸色阴沉,整个人都冰冷到了极致,随海大惊,不明白皇上为何是此等反应,正想开口问呢,皇上已经抬步往拓拔明烟走了去,随海只好先跟上。
退到一边,没有接近大臣,也离殷玄和拓拔明烟很远的聂青婉沉默地站着,旁边任吉以内力隔绝了外围,小声说:“皇上会按你所想的做吗?”
聂青婉说:“会的,我了解他如同了解我自己,他不畏死,刚刚在紫金宫他就打算承认罪行了,但被拓拔明烟拦下了,这样以来,他就欠了拓拔明烟莫大的恩情,如今又要让他亲手去了结这个女人,他只会更痛苦,因为这代表着他在拓拔明烟强行塞给他的恩情又上添了一笔,如此,他想还也还不清了,那只能以命抵命。”
正这么说着,就见前方正好好站着的两个人发生了争执,拓拔明烟惊恐地大睁着眸子,以一副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殷玄:“你说什么?”
殷玄冷漠地道:“杀了朕。”
随海刚才还以为自己是幻听了,可现在就绝对不是幻听了,他大惊失色,急声喊:“皇上!”
殷玄十分不耐烦地一甩袖,打的他不能再动弹,连嘴巴都张不了了。
随海急死了,可急也没用,只能睁着眼,一动也不能动地看着正前方。
拓拔明烟手中拿着剑,那剑是殷玄不知道从哪一个禁军的怀里抽来的,拓拔明烟会杀人,她也杀过人,可此刻让她杀殷玄,那是万万做不到的,拓拔明烟摇着头,扬手就把剑往外一扔,摇着头说:“不不不,我不能杀你,我为什么要杀你,你要活着,你要好好活着。”
殷玄面无表情道:“朕不想欠你,你也别妄想能在朕的心里留下一点一滴的影子,朕不会让历史记载陈德娣,亦不会让历史记载你,关于太后死亡的真相,朕也不会让史官们写进历史,这一皇室秘辛即便现在被揭晓了,在往后的历史更迭里,也最终会被掩埋,你不会被后代人唾弃,你只会被遗忘。”
他说着,龙袖一卷,又一柄剑腾空而来,落在了拓拔明烟的手上,这回不等拓拔明烟把剑甩出去,殷玄已经伸手抓住了她,把剑尖直抵自己的心窝处,然后用力一刺。
鲜血瞬间冒了出来,拓拔明烟失声大喊:“殷玄!”
那一声叫嚷真真是石破天惊,伴随着拓拔明烟的哭声,以及她哆哆嗦嗦又惊慌失措的那些‘你流血了,你快回去传太医,你不要在雨里站着了’等等话语,让所有人都意识到皇上受伤了!
李东楼和张堪以及禁军们,还有戚虏以及御林军们,还有那些大臣们,他们皆看不到那高墙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拓拔明烟的话尖细又惊恐,即便隔着浓重雨雾,他们也全都听见了,于是,所有人都面色大变地一窝蜂地冲了上去。
所有人都过去了,殷玄那一剑刺的很深,一来不给自己留有余地,二来不给拓拔明烟任何念想,而当拓拔明烟要近她身的时候,当所有人都急切地朝他奔过来的时候,他蓄足全身内力一掌打在拓拔明烟的肩头,将她打落了万丈城墙。
“啊——!”
一声惊恐的近乎撕心裂肺的尖叫声穿破雨幕,穿破乌黑的云沉,响彻在苍凉大地上,雨声的尽头,这个一生坎坷的女人也终于走到了生命尽头。
殷玄那一掌确实用尽了浑身所有内力,而殷玄的武功,出神入化,雄浑无边,他贯注所有内力打出的那一掌,生生把拓拔明烟的骨头都打碎了,且不止是肩膀处的,而是全身的,拓拔明烟在半空之中就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她已经疼的无法呼吸了,她的身子像失了重的落叶,被雨点打落,凄凉地离开养育她的大树,碾落成泥——
“啪——!”
高空坠落,万丈城门,跌地的瞬间,脑浆霎时就崩裂开来,血肉模糊,当场死亡。
围拢在城门前的百姓们纷纷往后退开,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嫌恶之极的表情,生怕她的血伴着雨溅到了身上会让自己变成黑心肝,等四周安静下来,百姓们这才敢围拢而上,然后他们看到了一个披着大红宫裙,却脑浆四溢,丑陋到令人作呕的女人,四肢断裂,长发被血水和脑浆染成了可怕的颜色,虽没有被五马分尸,却形同被分尸了。
很多百姓们看完这一幕,都转身呕吐起来。
还有一些人简直不敢看,怕做恶梦。
还有一些人胆子大,不仅看了,还去抓了泥巴来,往那丑陋的尸体上砸,嘴里愤愤地骂道:“叫你害太后,叫你害太后,你这就叫不得好死。”
有一个人砸泥巴,就有第二个人,然后第三个人,最后砸的那副最美的宫裙也成了淤泥,就算有雨水的冲刷,也刷不掉。
百姓们还在愤愤地骂,有些甚至上去就吐口水。
底下闹哄哄,而上面,也是闹哄哄的。
殷玄中了一剑,那一剑他也是使尽了所有力气,几乎一剑穿心,可他不在乎,他也感觉不到疼,他只是睁着眼睛,看着蜂涌而来的那些禁军们和御林军们以及大臣们,在他们中间寻找聂青婉的影子,他知道她打的什么盘算,而他也有自己的盘算,他可以不用这么较真,他可以假意地刺自己一剑,可是他想看她心疼,看她露出关怀的表情,他想她也像拓拔明烟那样不管不顾的冲上来,紧张他,担心他,可是来来回回看了好几圈,就是没能在这么多的人中看到聂青婉。
殷玄一时红了眼眶,有泪伴着雨水落下,他忽然筋疲力尽,高大的身子猛的一下子往后栽倒——
“嘭!”
“皇上!!”
一道重物落地声。
此起彼伏的惊恐尖叫——
今日的雨,见证了大殷历史上最悲痛一幕,也将见证大殷历史上最惨绝的一幕,万丈城门,迎来送往了多少帝王,多少枯骨,今日,它要送走谁,又要迎来谁。
殷玄被急急地送入龙阳宫,王榆舟和冼弼等一干御医们也被紧急调入,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去关心殷玄了,有谁还有空去管皇后,去管聂北,去管那些不相干的人!
等把殷玄抢救醒,看着龙床前挤的水泄不通的大臣们,他久久的没有说一个字。
随海都哭红了眼,见他醒了,忙上前问他要不要喝水。
殷玄摇摇头,让他把所有人都打发走。
大臣们见皇上醒了,有气力赶人了,猛的就松一口气,他们也知道不能吵到皇上休养,皇上只要能醒,这身体就不会再有事了,他们的皇上,那可是身经百战的战神,哪这么容易出事,刚刚只是因为他们太紧张了,所以才那般失态。
大臣们这个时候不失态了,恭恭敬敬地行了退礼,说着让皇上好好养伤的话,利落地退了出去。
而一出去,大臣们那张和气的脸就变得阴云密布,谴责拓拔明烟死了还要再犯一次大逆不道之罪,也有人觉得拓拔明烟愿意为皇上顶罪,又那么爱皇上,怎么会刺杀皇上呢,又想到那个时候皇上跟明贵妃在说话,似乎是先发生了口角,后来才有皇上中剑一幕的,只是,皇后当时在干什么,怎么不阻止?
而想到皇后,大臣们现在才忽然意识到,刚刚为皇后撑伞的人,似乎是……任吉?
大臣们的脸色倏地一白,只感觉今日所见所闻所听真真是超过了他们活的这把岁数!
大臣们彼此对望着彼此,半天后,什么话都不敢再说了,立马走人。
他们得回去,静静地想一想今日的事情。
大臣们都走了后,龙阳宫就彻底安静了,这样的静,在聂青婉没有回来之前,是常态,以前也不觉得难过,可今天就觉得很难过。
大臣们虽然走了,可王榆舟和冼弼没走,还有几个太医,也在龙床前围着。
殷玄这会儿不想看到他们,让随海也把他们给遣走了。
王榆舟走之前看了殷玄一眼,见殷玄闭着眼睛,他也不敢说话,只把随海喊到一边,交待了一些事情,又说:“我隔一会儿再来,若皇上有任何不舒服,你立马差人来太医院,我这几日就住在太医院了,以免皇上传我的时候我不在,耽误病情。”
随海说:“这想法好。”
王榆舟说:“我先下去熬药,一会儿端过来。”
随海嗯了一声,抬手示意他下去吧。
王榆舟一走,冼弼也跟着走,还有剩下的几个御医,冼弼走的时候也朝龙床上的殷玄看了一眼,然后又漠然地收回视线。
等屋内彻底冷清下来,殷玄睁开眼,问随海:“皇后呢?”
随海抿了一下唇,他知道皇上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无非是想问,皇后有没有来过,以前只是听说太后无情狠辣,如今随海真是见识了,从皇上跌倒到现在,皇后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随海不想说实话,怕皇上受不住,可他想骗皇上,骗得住吗?只得实话实说:“奴才不知道皇后在哪儿,刚皇上一身是血的倒地,奴才吓都吓死了,哪有时间去管皇后。”
殷玄闭了闭眼,问道:“她一直没来吗?”
随海低声,埋怨地说:“没有。”
殷玄扯了扯唇,只觉得心口已经麻木的不知道什么是疼了,他躺在龙床上,龙床上还有她的气息,他闻着这样的气息,一时竟心酸难受,险险想哭,他长这么大,为谁哭过呢?谁也没有,即便是他娘,他也没为她流过泪,可他现在想到那个无情的女人,竟忍不住想流泪。
他哭什么呢?哭他自作多情,还是哭她有够无情。
殷玄闭上眼睛,可手却控制不住的抓紧了床单。
随海小心翼翼地说:“奴才去把皇后喊来。”
殷玄深吸一口气,凉薄地说:“不用,她若想来,自己会来,她若不想来,你们谁也不要去喊,喊也喊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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