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苦捱着赶路,大约到了午牌时分,两辆车,二十余骑人马,才堪堪赶了十里路,来到京郊一处叫京南驿的小集镇上。
便见路边树荫下,立着个两个男子,一个侍卫打扮,一个管家装束,一见到马车过来,两人赶紧上前,一起恭敬行礼道:“小人拜见高相。”
高拱认识他们,一个是沈默的护卫胡勇,另一个是张居正的管家游七,这两人怎么凑一起了?
见高拱面露不解,游七陪笑道:“沈大人和我家大人,在京南驿略备薄酒,为阁老饯行,怕您一行走过了,故而让小人和胡兄弟先行在此恭候。”
高拱看看老伴,已是热的要死不活了,再瞧瞧那锦衣卫的小校,阎王好过、小鬼难缠,看看他什么意思。
那小校却极好说话,笑道:“正午头了,本就该打尖,也让老夫人歇歇脚。”
“早为诸位也摆下了酒席,”游七侧身恭请道:“请阁老这边来。”
京南驿镇,顾名思义,是因为镇上有个京南驿,后来才慢慢发展成集镇的,这个驿站就在镇中央。高拱和老伴来到驿站,听说他们俩还没到,就在偏厅里略坐了片刻,吃了几片井水镇的西瓜,喝了些绿豆汤,降了降暑气,便听到前院一阵骚动。
高拱想了想,还是起身相迎,便见沈默和张居正联袂而来,这两人都穿着云素绸的夏袍,露着一截白纱中单的领子,显得干爽利索,上下不见一点汗渍,端的是仪表不凡,气蕴丰凝,仿佛两个富贵王公一般。
相较之下,老高拱的形象就寒碜多了,他早晨出门时穿的蓝夏布道袍,已经浸透了汗又沾满尘土,进京南驿后换了一件半旧不新的藏青色直裰,胡须花白,神色疲惫,看上去倒像是一位乡村的老塾师。
乍一见他这副落魄模样,沈默和张居正都感到很不习惯,在他们印象中,高拱一直都是高昂着头的雄鸡,美人迟暮、英雄落难,总是最让人酸楚的。
双方见礼后,高拱笑道:“你们二位首辅高足怎么来了?我高某真是棒槌打磬——经受不起啊。”
“此去一别,还不知何时能相见,当然要来送送阁老了。”张居正微笑道。
“不错。”沈默点点头,转而对胡勇道:“宴席准备好了?”
“都备好了。”
“老夫人那里,单独送一桌过去,随行家人也都得酒菜招待。”沈默轻言慢语的吩咐完毕,便与张居正一左一右,伴着高拱进了正堂。这是一间连着花厅的三楹大厅,今天因为两位阁老要在这里请客,所以其他的客人一概免进。
此时,院中庭荫匝地,大堂里窗明几净,清风徐来,和外面简直两个天地,甚至连蝉鸣都变得悦耳起来。须臾间酒菜上来,摆了满满一桌,下人们张罗完毕,便全都退了下去,只剩下三人坐在酒席上。
这两人能来送自己,高拱十分欣慰,尤其是他们徐阶弟子的身份,就更让他觉着难得。他这个人,快意恩仇,别人对自己坏,就一定要十倍的坏回去;对自己好,也更要百倍的好回去,叹口气道:“你们不该来的,犯不着为我个落魄老头,再惹得人家不高兴。”
“您是我们的老上司,”张居正一边持壶,一边为高拱斟酒道:“又是内阁的前辈同事,如今要离京返乡了,我们俩来送送,谁也说不出个不字。”
高拱又望向沈默,心说张居正是不怕,那你呢?你可没他的日子好过。
对着高拱关切的目光,沈默了然一笑,道:“所以我非要拉着太岳一起来。”
“呵呵哈……”高拱捻须笑起来道:“也是,你们一个个沾上毛比猴儿还精,哪用得着我担心。”
“高相,本想多邀几个人来为你饯行,也好有个气氛,但转而一想又改变了主意,还是我们仨小聚谈心更好。”张居正端起酒杯,道:“来,先干一杯。”
三人一碰杯,都是一饮而尽。高拱搁下酒杯,颇为感慨道:“我们仨上次坐一起喝酒,还是都在国子监时……”
“是啊,高相那次请我们吃鱼,”张居正笑道:“那鱼还大有来头,是北邙鲤鱼的吧?”
“嗯。”沈默点点头,也想到了那次,高拱还是满怀雄心壮志,把那条鲤鱼分给自己和张居正,给自己的是‘唇齿相依’、‘高看一眼”给张居正的是‘中流砥柱’、‘推心置腹”他们俩也知情知趣,一个送高拱‘展翅高飞’、一个祝他‘扶摇直上”三人是臭气相投,相期大业,说了很多对大明未来的期许,喝高了似乎还当场捻土为香,拜了把子……
虽然之后谁也没再提这茬,但那晚上的一幕幕,显然还深深印在三人心中,并未随着时间流逝而淡忘。之后又发生了很多事,随着高拱和徐阶关系的恶化,沈默和张居正夹在中间十分的难受,三人的关系也变得微妙起来,彼此之间也不再全是当初的意气相投,难免产生了些猜忌和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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