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人赶回甘露殿禀告的时候, 陈王李忠、许王李孝、杞王李上金都在甘露殿配殿跟李如意一起吃茶。作为不得宠的庶出皇子, 哪怕已经封了王爵, 能享用的也不过是份例而已。也因此, 李如意有了借口, 经常请兄弟姐妹们过来吃茶。
虽然说她惯常都是一个不落地都请了，可是义阳公主李下玉和雍王李素节往往都是寻了借口不来，而宣城年纪又小，反而是李忠李孝李上金三个, 每次都来了。
他们没有这个底气拒绝李如意的邀请，更别说, 来甘露殿配殿也能增加在皇帝跟前露脸的机会，他们哪里会不来？就是他们不来，他们的母亲也都催着他们来。
这天也一样, 李如意请了, 李忠李孝李上金三人就联袂而来。李上金最甜, 一坐下就道：
“都是我们的运气，偏饶了姐姐的好茶好水好点心。”
李如意就笑道：“那你说，这茶好在哪里这水好在哪里点心又好在哪里？”
李上金答不上来。
李孝就取笑他：“看！嘴巧巧过了头吧？”
李上金道：“看二哥说的！难道二哥说得上来？”
李孝当然说不上来。
唯有李忠，呷了一口茶汤，凝眉细品，方道：“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这茶, 倒是比我往日里吃的更加清冽, 就是不知道是茶的缘故还是水的缘故。”
李如意笑道：“果然是大哥！真真好舌头。虽然不全中, 却也差不离了。”
李孝李上金两人一听，立刻停下了相互取笑，一叠声地让李忠继续说。
李忠推辞不过，便迟疑着道：“我只是听说雪水雨水轻浮，也不知道如何轻浮。不过泉水清冽，却是听说过的。这个应该是上好的泉水。只是到底是哪里的泉水，我也说不上来。还有这茶，也不像是我们吃惯的茶……好妹妹，还是你来为为兄解惑吧。为兄实在是猜不到。”
“是翠微宫金沙泉的泉水呢！”
“这是金沙泉的泉水？”
“对。”
“可是，我记得旧年徐婕妤曾经说过类似的话。说是泉水沏茶，最好是取当天的泉水，不然，搁在瓶子里闷上一天，这味道就变了，更别说翠微宫到长安一路颠簸？”
徐婕妤是当年太宗皇帝晚年的宠妃徐惠妃的妹妹，跟姐姐一样，也是个风雅的大才女。若论品茶，她在这宫妃之中是独一份，因此她说过的话，李忠李孝李上金三人都记得。
“的确是金沙泉的泉水呢。”李如意道，“这也是那位王承宗王郎君跟我说的法子。说是在夜里把泉眼里的水掏干净，等泉水在月光下慢慢涌出，这才取水并用特制的银瓶承装。银瓶的底部要铺一层跟着泉水一起取出的泥沙。当然，不用银瓶用陶罐也是可以的。用这种方法取水，莫说是从翠微宫到长安的一日马程，就是从南面到长安，这泉水的味道也不会变，就跟当日刚从泉眼里打出来的一般。那王郎君还送了我两罐钱塘虎跑泉的泉水，只是我也不知道这虎跑泉的泉水是什么滋味，因此还在茶水房搁着呢。听说许敬宗许大夫是新城（今浙江富阳）人，我还想着，哪日请许大夫吃个茶，评评这水。”
话音一落，就听见许敬宗在外头接口道：“那臣就先谢过殿下了。昔日张翰的莼鲈之思名传千古，公主殿下今用虎跑泉水慰臣思乡之情，臣怎敢推辞！”
外面一阵哄笑，其中最是清朗却带着一点点中气不足的嗓音正是李治。
李如意跟李忠李孝李上金连忙起身，可不是李治带着诸位大臣来了配殿。
先迎君王，然后依礼见过诸位大臣，礼毕，这才重新落座，宫人们立刻上来调整坐席，更换新的茶果来。许敬宗眼尖，一眼就注意到了那茗碗里的茶：
“咦？这个好像是阳羡紫笋茶。”
“正是紫笋茶。”李如意道，“那王郎君向我推荐的时候，还用了一首诗呢。”
许敬宗立刻追问诗文。
李如意想了想，道：
“凤辇寻春半醉回，仙娥进水御帘开。牡丹花笑金钿动，传奏吴兴紫笋来。”
“妙！妙！妙！”
许敬宗不觉击掌而赞，其余几位大臣也纷纷凑趣。当然，跟长孙无忌、褚遂良、柳奭等人不同的是，许敬宗夸赞的，不仅仅是诗文，还有这个王承宗。
许敬宗最喜欢跟这种聪明人打交道了。
该放下身段的时候就放下，该奉承人的时候就奉承人，知道如何推荐自己，知道自己所谓何求，更重要的是，马屁拍得不动声色，事情一样办得周周到到，还叫旁人也跟着舒心。
柳奭就道：“看来公主殿下十分喜欢这王承宗王郎君。不过，陛下崇尚节俭，今年还把皇家侵占了百姓的田地归还百姓。这王郎君却是一个喜好享乐之辈。公主殿下，亲贤臣而远小人啊~！”
李如意却笑道：“柳中书说的，就跟我那长史张柬之曾经说过的一样。不过，这王郎君最后却说服了张长史和公主府上上下下诸多的官员。您可知道他是如何说的？”
柳奭还没来得及开口，褚遂良却已经抢着开口了：“愿闻其详。”
李如意组织了一下语言，道：“大唐开国至今，能分配下去的田地已经分配下去了，国家手中已无余田。而百姓手中的田地，一旦选择了出售，最后的流向，大多是世家门阀、乡绅豪强。世家门阀乡绅豪强，是那等会出售田地的吗？一方面均田令举步维艰，另一方面百姓失去田地也失去了安身立命的根基。大唐的流浪者会越来越多。国家，必须想办法安置这些失田之人，否则百姓失去田地无以为继，势必会累积民怨。就说这运送泉水好了，翠微宫的金沙泉也好，西子湖畔的虎跑泉也罢，都不是耕地，可是，掏泉眼不需要人手吗？制作陶罐银瓶不需要人手吗？运送泉水不需要人手吗？若是这泉水只吃一次，百姓不过是得一次的钱粮，可若是皇家常年需要虎跑泉的泉水，那么，光运送这泉水，就需要数百人！而这数百人，因为知道皇家需要泉水，他们的工作性质也可以从劳役变成雇佣！王郎君用虎跑泉泉水为例，告诉本宫一个道理。皇家和世家门阀奢侈不可怕。可怕的是皇家和世家豪族一味奢侈却不顾百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样的奢侈，才会累积民怨。而皇家奢侈却让百姓跟着受益，才是国家兴旺之相、盛世之相。让皇家的奢侈成为百姓的定心丸，这就是治国之道。王郎君还调查了长江水路航运、运河水路航运、黄河水路航运的现状，提出了分段运输的方法。”
褚遂良傻傻地道：“分段运输？”
许敬宗立刻道：“啊！我想起来了！上个月，长江汉阳的税船就在黄河里触了礁，一船三千石的粮食全沉入了水！真真可惜了！”
许敬宗一说，李治和在场的诸位大臣立刻就明白了。
他们意识到，王承宗提出的分段运输对水路航运有多大的好处！这个时期的水路运输是全程托管模式，好比说汉阳平原的税粮，在长江流域的江夏、汉阳两地装船，顺流而下，经过大运河，走黄河入长安。这种货运方式的优点就是船主对船上的粮食全权负责，能在较大程度上预防监守自盗，可缺点也很明显，那就是很容易翻船造成船毁人亡。
分段运输的方式就很明确，让当地熟悉航运状况的船只负责那段航线的运输，从而减少因为沉船而带来的损失。
至于监守自盗这种，完全可以增加人手进行监督。
想到了关键，就连柳奭也不得不开口：“这王郎君果然是个人才。可为转运使。”
李如意道：“不只如此呢。他还提出了奢侈品税。”
李治更奇：“奢侈品税？”
“对。”
李如意一叠声地吩咐王力士去把王承宗的本章取来，道：“王郎君在本章里面说，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国家赋税当如是。女儿觉得很有道理呢。”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国家赋税当如是？
这两句听着寻常，可细细品去，却是回味无穷。
这一下，李治君臣哪里还有这个心情喝茶吃点心？
他们的心完全被王承宗的本章给吸引了。
王承宗送到李如意这里的本章一共两份，一份就是关于大唐河道与大运河的水路航运现状的调查以及解决方案，分段运输，就是他推荐的。这份本章很厚，写得很详细，哪里设置码头与货运仓库，哪里换船，王承宗都做了综合的规划，可以说，只要委派上人手，就可以照办了。
至于另一份本章，则要薄很多，主要是关于国家赋税精神的阐述，他在这份本章之中提出了设立奢侈品税。
两份本章在李治君臣的手中传了一圈，长孙无忌低头不说话，柳奭脸色大变，褚遂良连连点头，许敬宗直接拍案叫绝。
至于李治则是意犹未尽，明明方才已经看过一遍了，却忍不住再度翻开了那第二本关于赋税的本章。
褚遂良干脆奏秉道：“陛下，此人才思敏捷，心思周密，可入中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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