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州立在一轿辇旁,轿辇之中走出二人。其中一人云玗认识,是封登。
紫衣宦官展开诏书,高声宣告云祁结盟。
封成尧从后面行出,急急质问:“父亲?三军已结盟,伐祁之日近在眼前。您此举破军心,丧民心,于情不义,于理不合,您糊涂啊!”
啪!封登冷眼相对,一个掌掴落在封成尧脸上,“军令未至,贸然行军,你有几个脑袋?”封成尧得到的回应,三国联军得到的回应,是一个掌掴。
“茝王述清,此事发生在你境内,今日你当给祁公一个交代。”封登话锋一转,将锅直接甩到柏州手中,私自联合他国对盟国出手,是诛九族都未可的罪。一个父亲教训儿子,拔除他培养的势力,轻而易举到如同捏死蝼蚁。皖溪山涌入了一支新的军队——云祁联军,从山坡上俯视着破败不堪的三国联军,此时只怕稍有一点反抗的心思,便将命丧于此了。
“那老头我在祁国军营中见过的。”梧景附耳对云玗说。梧景说的“那老头”,恐怕就是封登口中的祁公,也就是当今的祁王。原来是祁王亲自坐镇,祁国出兵,原来是想逼云与之结盟。如今三军不敌,在场的怕是无人能走出皖溪山了。
“述清愿一人之命,换祁公息怒。”柏州褪去锦衣,卸下王冠。如此,在场之人尚有一线生机,若祁王答应他,出尔反尔,有损君德。
封登取出一柄长剑,横在柏州眼前。噌!另一秉锋芒出鞘,剑尖,却是对准封登。是封成尧,手持长剑,凌驾于自己父亲的脖颈处。
“父亲!”封成尧愤愤出声,手却止不住地颤抖。世间有许多无用之事,譬如武生提笔,书生持剑。
“怎么?你以为你能如何?”封登反握住剑柄,将它推向封成尧,刀刃割破了皮肉,鲜血顺着他雪白的脖颈渗出,染红了青衣。封成尧似乎想要反抗,却根本抵不过曾带兵打仗的父亲。一旁的柏州也跟着涨红了脸,似乎很是难受。
“父亲,收兵。”封成尧仰着头,在封登的威严下没有丝毫退意。
“吾儿,不可忤逆。”封登抓着剑,没有收手的意思。年过半百的老丞相眼中没有对儿子的爱怜,只有命令。
紫衣宦官垂下头,抽搐般摸了摸脖颈,猛地抽出双镰,瞬间抵上了封登的手臂,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一截断臂飞旋而出,无精打采地摔在地上,还紧握着一秉长剑。封登跌坐在地,断臂处鲜血四溅,疼痛来势凶猛,封登在昏过去前一直诧异地盯着自己的儿子。那张面庞冷清,神情坚定,只是眼底方才看向自家父亲的最后一丝期许,不知落到哪儿去了。
眼前的一幕如同雷击,众人皆瞠目结舌。
“撤!”云玗趁机号令余兵,转身往採月山跑。紫衣宦官一手捞起一人,将柏州和封登带离了现场,跟着云玗一行往採月山逃。穆宁将要去追,却被祁王拦住了,“网中之鱼,不必追。”
何况他这头还有云国掌权之人。
众人逃至採月山境内,见无追兵,就地整顿。点兵完毕,共二万余人。联军被锁在採月山内,没了退路。
听柏州说,各国使臣仍被困在茝都,云祁企图逼迫诸国使臣联名将责推在他这个茝王身上。眼下唯有从採月山突出重围,将信传出,号令天下英杰抗祁,才能与之一争。
“诸位英雄,可否听我一叙?”封成尧朝众军鞠一躬,“老父薄情,不顾天下安危,眼障于权势,是为逆行,吾与其抗争七年有余,仍是以卵击石。吾不愿余生惭愧,苍州正义,若要以血明之,吾愿以头抢地,身先士卒。”他面有愧色,低头躬身,“然苍州大难将至,诸位若不愿为鱼肉,便不可内斗,你我唯有同气连枝,才可还苍州清明。男儿立世,热血满腔,投身之时,岂可言后?”封成尧言语真切,令众军稍稍安下心来。如今他们如同流浪在外的野豺,饿狗争食,命运悲惨。
将一落脚,柏州同军医一起忙碌个不停,不分国籍地救治伤员。
云玗在一旁待封成尧安抚完军心,凑上前去,“成尧?可否一叙?”
封成尧点点头,如今云玗与他,是一边的,少了这军中奇才,他恐怕连採月山都出不去。
“云姐姐,你想听什么?”他模仿儿时的语气,甜甜地问。
“许知,你可知道此人?”听他说七年前开始便与父亲离心,父子生隙,必有大变。
封成尧从怀中掏出一卷皮卷,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文笔各不相同,看样子像是众人亲书,其中不乏云玗眼熟的叔伯,七年前皆有一官半职,这些人现在已不在大半。
“这是什么?”云玗的目光停留在几个名字上——许知,云叙,封登。
“叛书。”封成尧将皮卷翻过来,背面刻有一图腾。与所想的一样,孙安的信使口中的骨片,也是这种图腾,云玗从皮卷上,也找到了孙安的名字。
“七年前,云祁联军,攻占茝都,彼时,茝都正逢群仙宴。老云王就在宴席之上,叛军从表演船只中杀出,攀上护城河沿墙,与后来继位茝王的周兰芳里应外合,百官之血染红了茝都皇城。全城百姓,皆没能逃过一劫。”封成尧负手站立,“此事主谋,便是家父和祁王。如今云国已有雏鸟之姿,要想振翅腾飞,就必须挣脱这二人的束缚。”
历史滚滚而来,踏在曾经的轨迹上。
“还有一事,请君解答一二。”从林中行处二人,前面的一人白衣长裳,后面跟着个短裳。
“桌兄?陈词?”云玗见到二人,松了口气。只是那桌阑,比起上次相见又消瘦许多。
“云姑娘,多日不见,别来无恙。”桌阑朝二人行礼,“你走后,柏州恐生变,又将我二人送回採月山,派人相守。”解释完踪迹,他随即转向封成尧,从怀中掏出玄色木盒。
“请问阁下,可愿解蛊?”桌阑打开木盒,锦蚕已经结了茧,其中发出幽幽绿光。
“阿辞?”封成尧伸手,轻轻抚在蚕茧上,茧中的光闪烁不已,“我凭什么将阿辞让给你?”
“就凭,梦引本该是我。”桌阑俯在封成尧耳边,轻声细语。如果他将封成尧当初练蛊害死了茝地兰芳之子一事传出,只怕茝地百姓再难相信他封成尧了。茝都小王子死于他手,他又扶持别人上位,怎么看,都是屠国弑主之举。
“就凭这个?那我也可让你们无法走出採月山。”封成尧掏出一把匕首,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将鲜血洒在蚕茧之上,鲜血没入蚕茧,发出滋滋细响,“我找了这么久,阿辞却一直拒绝与我联系,原是你做的。你当真以为以你之血将养锦蚕,能夺主?这只夜魅,自我出生便由我将养,你争不过的。你的阿辞,只不过是承载夜魅的躯体罢了。”
不妙,蛊虫急剧地蠕动起来,光芒闪烁,要破茧了!桌阑抱起盒子,朝湖心岛跑去,他扯下袖子将盒子绑了,唤云玗拉弓将盒子抛到岛上。
柏州闻声赶来,紫衣宦官静静地跟在柏州身后。封成尧一见小宦官便从怀中掏出一支铜铃,铜铃清脆,和风响动,然而宦官却不为所动。见使不动宦官,有些愠了,“许柏州?”
“夺主,岂言不可?”柏州将桌阑护在身后,宦官的双镰对准了封成尧,“封成尧,解蛊!”封成尧打小就瘦弱,如今二十出头,看起来不过是少年公子的模样,原来是因为养蛊。
“恐怕来不及了,锦蚕要破茧了。”封成尧盯着木盒,“此时解蛊,蛊虫重新伺主,今日必有人亡。”目光转向桌阑,蛊虫此时伺主,最危险的便是同样将养过他的桌阑。
“解开!”桌阑几乎吼了出来。
“好。我成全你。”封成尧反握匕首,扎进自己的心脏,从内腑剜出一块跳动的血肉,“烧了它。”那块跳动的血肉跌落在地上,发出婴儿哭啼,其声骇人,令人毛骨悚然。云玗点燃一支火箭,对准血肉,一箭射出,血肉便在火海中起舞,发出噼啪怪响,婴儿哭啼变为女子惨叫,令人不忍去听。那团血肉最终在烈火中挣扎着消失殆尽。
湖心岛处木盒开了,有东西从里面挣脱出来,小小的锦蚕扭动着,展开双翅,变作两只可怖的大蛾子飞上树枝,其腹花纹繁复,全身披毛,腹中血红的脉络离奇流动。
桌阑见状,胃中一阵翻腾,口齿发麻。他的噩梦,再一次发生在眼前了,但他怎么能害怕呢?那是他的阿辞啊。他强撑着身体,朝飞蛾喊,“阿辞,阿梦在这里!”飞蛾扭过头颅,触须开始不断抽打周围的树叶,拖着沉重的身体爬到岸边。更为可怖的一幕发生了,那只大蛾子的胸腹处,有两颗人头嵌在其中,一为美艳女子,一为阿辞。大蛾子挥舞翅膀,猛得扑向桌阑,用镰刀般的节肢将他埋进怀中,发出怪异的声响,如同鸣风哀嚎,似乎在呼唤一个名字“阿梦……”。桌阑的身子被捅了个大洞,他仰着头,伸出双手,轻抚着阿辞的脸,“阿辞,桃花都落了……你怎么才来?”大蛾子发出凄苦地少女哭声,张着嘴,却只发出几声野兽哀切地吼叫,它的节肢摇晃着,从桌阑身体里抽出,狠狠地刺在自己身上。一下一下,直到将胸腹处另一个脑袋割了下来。那颗美艳的脑袋滚进河里,双目怒睁,咒骂着什么,她呛进几口河水,挣扎了几下,没入水中。
大蛾子倒在地上,滑向水中,节肢抽搐着,嚎叫声渐渐平息了。
“阿辞……”桌阑唤了一声,爬向岸边,一把抓住了大蛾子长满倒刺的节肢,“桃花开了……”他双眼迷离,几乎失去神采,“别让我再等了……”
一人一虫就要滚落河中,大蛾子猛地撑开双翅,包裹住桌阑,跃到岸上,身体内幽蓝一片。片刻后,大蛾子的身体支离破碎,化作无数小小的蓝绿色的虫子,没入桌阑身体里。小虫子飞旋在空中,飞向云玗,将她腕间的银铃撞得叮咛作响。
陈词双腿发软,吓破了胆,连滚带爬的向人群爬去。大蛾子就在这时分崩瓦解,没过一会儿,站在血污之中的,只剩下桌阑。桌阑脸上挂着摄人心魄的笑靥,朝陈词张开双臂,“阿词,过来,师父在这里。”陈词哆哆嗦嗦地从柏州身后探出头来,看着这个怪物般的桌阑,涕泪直流,“师父?”他从齿缝中挤出两个字,声音颤抖。
桌阑被师父二字唤醒了神志,神情哀痛地朝陈词嚷,“别过来,跑!”另一只大蛾子从湖心岛飞过来,将长喙戳进桌阑的身体,鲜血顺着它的口器吸入口中。
“不师父!师父!”陈词魔怔般往岛边冲,挣开柏州的拉扯,扑了过去,从地上捡起块石头,奋力敲打飞蛾的四肢,“放开我师父!放开!”他断断续续的喊着什么,不停地击打飞蛾,飞蛾被他打断了一截硬肢,将脑袋转向了他,节肢戳穿了他的身体,将口器戳进他的心脏。
“师……父,谢谢您救我……谢谢……”陈词耷拉下脑袋,任凭飞蛾吸干他的血液。他看见桃树下,朝他伸手要桃仙酿的人,那人布衣裹身,黑发轻挽,有着天下最温暖的笑容。仿佛一场大梦,梦里不知身是客,半晌贪欢。
封成尧咚地倒向地面,如同大病初愈般,他的面色竟有些红润。
光芒消失殆尽,林中只剩落日余晖。梧景闻声赶来,只见三人躺在地上,地上不知黏了些什么,血腥之味十分刺鼻。
“帮忙救人。”柏州唤梧景过来,将三人一一抬出此地。
封成尧儿时便开始养蛊,是他之志,还是出自封登之手?此事还不能确定。
云玗摸了摸手腕处的银镯,她就知道,阿辞,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
採月山的灵草药果,被铁甲撞掉了脑袋,撞折了胳膊。云祁联军的包围圈日渐缩小,众军被围困山中,粮备殆尽。他们的大将军封成尧自三日前被人抬回来后,便没有出过帐,那日山间不知惊动了什么巨兽,骇人的响动贯穿了山林。有传闻说,封成尧以子弑父,惹怒了神灵,才降下灾罚。士兵们开始有出逃的,有自杀的,三军一蹶不振,人心惶惶。
近日来忙忙碌碌进出驻地的,是茝地的御前侍卫于愿,带领一帮人在驻地远处的湖心岛处鼓捣木工活。
太阳落了一半,採月山浸泡在赤霞中。于愿带着那帮人回来了,今日显得格外疲惫。
“诸位辛苦了,明日,云祁联军恐将抵达此处,你我生死,就在此战。我明白诸位此刻心情,但,若诸位家中仍有老小,还请不要轻言放弃,诸位手中的兵戈,守卫的不仅是诸位的一具躯体,更是一家人的愿望,是一个国家的兴亡。还不到放弃的时候,刀剑锋芒,尚未归鞘,此间山河,未分乾坤。”云玗倒了一碗酒,一饮而尽。军酒甘烈,饮者自知。
趁着月色,云玗坐在一树干上,贪了几杯。
“知愿,下来,我有话说。”柏州站在树下,仰头看她。自湖心岛回来,云玗就未曾与他说过一句话。
林间见月,偶有草动。
许柏州手中捏着半块薄糕,用手指轻轻摩挲着,桂花清甜,他的神色也跟着柔和起来。尽管他已经反复清洗过双手和衣裳,血腥味混杂着药草的苦涩,还是不合时宜地沿着风向云玗飘去。
“你又在闹哪门子别扭?于侍卫?”视线相汇,此中情愫,秋风难递。
“臣下不敢。”云玗挪了挪脚,铁甲便发出卡塔声,惊得周遭虫鸟皆停鸣。
“实在失礼,宫中仪官这样教你的?臣子怎敢居于君上?”这一言若明火,烧得云玗眉头紧紧挨在一起。
“许柏州!你当真戏耍我?”云玗话说的急,被口中将咽下的烈酒呛了喉,咳声连连,涨红了脸,“你竟让封成尧在你身上种蛊?你要瞒我到何时?”
十年载,从未见过她这样同他生气。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甚至同他使小性子。如今的云玗,才活在人间。
柏州轻叹,“害你家破人亡,父亲竟也参与其中,抱歉……我只觉得这样还要你帮我报仇,那我才是真的无情,所以我只能借助他之手。”
云玗怔了怔:“国家危亡,岂言一家之错?况且许叔叔并没有选择的余地。”
“知愿,从前我总觉得,你需要我,于是寸步不离。其实,是我一厢情愿了,你独自一人,也可以走得很稳。如同你的选择一样,我也有自己的路要走。这条路本不该牵涉他人。”
“你要做的事,就是这个?”云玗忽地跳下,狠狠地扯开他的衣袖,袖扣被扯断了头,从绣线中挣脱。暗青色的纹路盘踞截然露出的整只手臂,手臂肌肉几乎被这些纹路撑坏,拱起令人惊骇的蜿蜒。手指拂过,她无法想象这些小虫子钻开血肉有多痛苦,更无法知晓柏州那样性情清傲的人为何能忍受自己作为如此阴暗残忍手段的傀儡。仿若玉碎,仿若莲上泥。泪水猝不及防地啪嗒嗒往下掉,都怪自己没能早些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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