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很丑?”柏州也没有挣开,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手臂。“只有这样,我才能最快地将茝兰芳拉下王位,要他赎罪。知愿,或许我,一开始不该奢望什么光明,在光亮下生活,真的很辛苦。我要走的路,从来都是一条深渊。”
“不丑。”云玗低下眼眸,朝柏州伸出手掌,翻转,“你看这些”那张可怖的手心,密密麻麻的新伤旧痕,叠着一层一层反复生长的厚茧。“没有你,我连最简单的伤口都包扎不好。箭羽扎进没愈合的伤口里,真的很痛。”云玗解开手臂的缠袖,掀起袖子,从前他仔细呵护的白净手臂,多了几条丑陋的长疤,歪歪扭扭的爬在上面。“无论哪条路,从来就不容易,可我,定要让那些蛆虫的脑袋,明晃晃地滚落在烈日下。”
“够了!……够了……”柏州拉住她掀袖子的手,不愿意再看。云玗反握住他的手,将这只温暖的手掌放在自己的手心,“柏州,没有什么路,是只能一人走的,就算是独木桥,也终会有人在你身后步步相依。你不能弃我,我亦不能弃你。”云玗说的真心,令人动容。柏州将眼前人装进眼里,也许他们之中一人独活,才当真是最残忍的事。战场上嗅过同样的腥臭,繁街里看过同样的美景,酒是对盏相饮,夜是和歌而眠。这个世上再没有谁,能够如此不问前程,不谋退路,甘愿相伴左右。柏州妥协了。
“君愿同我共赴宴盛否?”柏州回握,仿照云玗的语气,话语清亮,不容拒绝。
“我愿。”泪水交融时,心灵方相通。不问缘由的十年相伴,却并非习以为常,崇渊密林,你为阳光,也为救赎。
第四日天明。採月山中晨雾蒙蒙。被困的三国联军已撤至湖心岛。湖心岛是採月山腰的一处腹地,坡势延绵,却不陡峭。此刻,有数条滑索盘旋于湖心岛上。
云玗清点完路障,乘滑索抵达湖心岛,随后命人斩断滑索。岛屿不大,根本容不下两万军士,此刻在岛上的,不过是些羽盾。
岛上飞鸟早早逃离了是非之地,只留下一地鸟粪。
“云玗,给,阿辞说,你的弓箭少了跟好弦。此一别,苍州浩瀚,我想一窥其绝妙,来日方长,有缘再会。”桌阑递交了蚕丝,纵身跃入一洞口中。他容貌未改,但他的时间永远的停在了三天前,此后岁月漫长,无绝期。他的脑子里多了许多记忆,有阿辞的,也有一位从中原大陆漂流至此的女子的。这些记忆星星点点,牵动他的喜悲,好在,他的主人,今后便是是他自己了。
陈词跟在他身后,似乎与从前没什么不同,一面念叨着要回去养蚕,一面念叨没钱买酒。但与其说这是陈词,不如说是像,一副像极陈词的,没有灵魂的躯壳。
桌阑给了云玗一根织好的锦蚕丝弦,与她的弓正配。她席地而坐,给弓箭换弦。
弦上好弓时,祁国的铠甲已至身前。
“云玗!今日你已无路了。”穆宁当阵,率兵将湖心岛团团围住。
“逃的路是没有了,赢的路却是一马平川。”云玗起身,看着乌央央的军队,嘴角挂笑,“在阴沟里打滚的蛆虫,只配在污泥里钻洞,跑到岸上做什么?”
穆宁冷哼一声,挥手招兵,“放箭!”
云玗领兵依靠巨树,高举盾牌,挡了个结实。任凭穆宁如何挑衅,她都不气不恼,也不吱声,静悄悄躲在盾后。穆宁见她有心拖延,命人淌河。起初并无异常,然祁军将要到岸,河水却剧烈地流动起来,搅起深深的漩涡,将祁军吞入肚中,来多少吞多少,像贪婪的饕餮。
看清岛上树木枝头皆有挂过滑索的残留痕迹,穆宁下令收兵,开始命人砍树,意图用高树搭一座木桥。然一树刚倒,林中发出了一阵响动,数棵大树跟着相继倒地,每倒一棵树,就从从地面升起一片地刺,一根根削尖了的木头如同利箭般戳穿了踩在上面的祁军,地刺逐渐逼近岸边,将里圈的祁军圈在岸边,同时也拦断了外围祁军的补给队伍。里圈的祁军弓箭用尽,外圈的羽兵射程不够。
“放箭!”云玗撤开盾兵,露出羽兵,千百支携毒袋的箭支飞向祁军,毒粉透过铁盾,成了啃噬五脏六腑的毒蛇。
“援!”穆宁命人砍断地刺,打开通路,逃出毒圈。
“起盾!”云玗命人再次抬盾,以抵抗补充而来的祁国羽军攻击。
“猢狲把戏!云玗!你要躲到什么时候?”穆宁命人将断树搬来,开始搭桥。三两树木用绳索绑了,造出临时的木桥。“上岛!”
一只玄色与赤红相掺的燕雀在祁军上方鸣叫三声盘旋了一会儿,听到鸟哨后飞走了。
“打下那只鸟!”穆宁一面派人上岛,一面盯着那只小鸟。然小鸟速度极快,一转眼便消失在山林中,难寻其踪。
这边已有祁军抵达湖心岛。祁军往盾中狠狠戳了几刀,盾后却似乎空无一物,挑开一看,哪里还有什么联军,不过是一层空壳。
“人呢?”穆宁踢开盾,在岛上环视了一圈。只见巨树上挂满了长刺的藤条,那些藤条正随着水流转动向他落下。
“将军,这边有洞!”一士兵的声音从巨树根部传来,穆宁跑去一看,洞口宽约两丈不到,洞口极深,此刻里面正涌出许多水来,联军是从这逃走的!然这条路似乎已经被水阻断了。
“跳!”穆宁抓过一个士兵往下仍,没过一会儿,从水下传来说话的声响,果然,水层下面有洞!来时的木桥一端却被湍急的水流冲下了岸边,没有退路了。头顶的藤条越压越低,藤条之上涂着绿色汁液,穆宁不愿想那是什么,眼一闭,跳进了洞穴之中。
他护住头部,身体蜷缩,被水泡了只一瞬,便在泥土洞中一路螺旋下跌,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摔到了地上。身体着地他赶忙就地一滚,躲开跟在他身后跳下来的士兵。洞中无亮,与洞口同宽,似乎只有一条路。
“将军,我随身带了火折子。”耳边有士兵同他讲话。
“点!”穆宁吩咐,话音刚落,洞内亮起了微弱的光芒,火苗摇摆,洞口有风,寻风而去定能找到出口。他率领与他一同下来的百十位士兵,寻着风向走去。走了一会儿,风越来越大了,只是这风,有一股难闻的味道,如同鸟粪混着腐烂了的食物。
轰隆!从地下发出巨大的响动,湖心岛上的巨树轰然倒地,枝叶飞出。採月湖水翻腾不已,整个採月山都在颤动,从地下泄出滚滚热气,所触之人要么呕吐不止,要么被击飞数丈。採月山中轰隆声就此起彼伏,混乱中树木被连根拔起,原本躲起来的鸟兽四散奔逃,空中飞过的不知是乱石,还是人的胳膊。
这头云玗一行出现在採月山的一处山头,被巨大的震动晃得站不住脚跟。有士兵被困在了洞中,来不及施救,洞口就被落下的巨石掩盖。
“山神发怒了!山神发怒了!”士兵们抱头鼠窜,丢盔弃甲。
“知愿!知愿!”柏州从远处跌跌撞撞的跑来,拎起摔倒在地的云玗,“诸位随我来!”他边跑便号召跑出洞穴的士兵,一齐往山顶处跑。
众人七歪八倒地跑到了山顶,此处震动小了许多,但仍叫人无法稳稳站立。在地上趴了约一刻钟,山中的震动才慢慢平息。
“发生何事?”梧景在人群中找到云玗,急急问,“你那些机巧差点将採月山夷为平地!”
云玗的脸一团漆黑,秀发枯卷,双耳嗡鸣,她听不清梧景说了什么,只是木木地摇头,感觉头疼得厉害,眼一黑晕了过去。
震动将停,山顶处又被围了个水泄不通。祁王亲自压阵,逼得三国联军节节败退。云祁人多势众,任凭云邈如何抵抗,仍无济于事。
云玗将一醒来,发现自己被柏州护在身后,柏州身前是祁国的士兵,三国联军的士兵们皆被制服,围拢在一处,不远处对峙的,是祁王和封登。
“育子无方,望祁公网开一面,此后你我结盟,定不负祁公所望。”封登一手提着大病初愈的封成尧。
“今我祁又损一员大将,你云国却毫发无损,一句话就想交代了,封弟,世间哪得这样的好事?”祁王一甩衣袖,端起了架子。
封登一脚将自己的儿子封成尧踢倒在地,按着他的脑袋“快给祁公认个错!年轻人鲁莽,祁公莫要再气!”封成尧挨了一脚,摔倒在地,鲜血渗出胸口的青裳,脸色惨白,他低着头,不知是哭是笑。见他不吭声,封登又踢了他一脚,这一脚直接让封成尧趴在了地上。
“罢了,只要将那个叫云玗的交出来,即刻处决,我便既往不咎。茝地你既管不好,便交由我来管,意下如何?”祁王拧了拧手上的玉戒,提出了妥协的条件。
“祁公宽宏大量,多谢祁公。”封登行了一礼,着人拿下云玗。柏州此时早已身无一物,气力也将尽了,紫衣宦官受主蛊影响,行动迟缓了许多。两人还想拼死相护,云玗却将自己交了出去。双手被绑,押送到祁王脚下。
“知愿!”柏州朝前扑,却被按下,同云邈和梧景绑在一处。
云玗此刻脑袋仍旧嗡鸣不止,双目模糊。祁王俯视着跪在他身前的云封二人,抽了把刀压在云玗的脖颈上,“你,杀我巍儿,害我贤弟,葬了我祁国多少将士,其罪当诛。”
云玗双耳只能听个朦胧,但冰凉的刀刃此时就搭在她的脖颈,这份重量,随时都能要她的命。祁王见她不做反应,叫人将她架起,一剑刺入她的臂膀,那处前些天被利箭所伤之处,“若还想活命,你告诉我,方才那威力巨大的是什么机关?”原来祁王打的是这主意,什么亲儿贤弟,如今沦为了他交易的价码。
“什么机关?在下不知。”云玗疼得发抖,神识也跟着清醒几分。她静下心来,缓缓铺开气海,向採月山下探查。
“当真不知?”祁王将剑放在她的手背上,持弓之人,最紧要的就是这双手了。
“不知。”採月湖内有天然洞穴,其中充斥腐味,云玗用气探过,其中气流涌动似活物,在洞口稍有明火,便会引起气流紊乱,冲击四方。通往山头的洞穴是云玗命人挖的,他们通过之后便引入河水倒灌,只怕是穆宁误入那处天然洞穴深处,点了明火。这般威力,绝不可让祁王通晓一毫。
“报!云国军!云国军已至採月山下!”有祁国探子来报。
“封登?何意?”祁王命人用茝地的毒藤条将云玗双手绑住,按在地上。
“成尧?”封登如梦初醒,一把将封成尧拎起,封成尧低着头,嘴角扯出阴翳的笑容,“父亲,儿子这就接您回家。”话音刚落,就被祁王一把夺过,利剑堵喉。
“若我今日命丧于此,就让你这贼小子陪葬!”剑芒划破了封成尧的皮肤,有血顺着剑纹滚落。一秉弯镰突至眼前,差点斩断祁王的脑袋。祁军吓得赶忙将祁王围拢,双镰被挡在人外。
“撤!”祁军受损严重,这一战祁王不敢硬接。云玗被祁军绑着,一并带走,她在人群中搜索柏州,假使紫衣宦官保护封成尧是本能之举,那么,此蛊联系未断,他和柏州体内蛊虫的主人,仍旧是封成尧。
果然,柏州神情痛苦,皆因封成尧此时受到威胁心生杀意。那么封成尧,绝不可落到祁王手中,否则柏州必受其害,万一云祁撕破脸皮,以封登的脾性,封成尧只有死路一条。
云玗运气,猛地挣断藤蔓,毒刺扎入血肉,如同百蚁啃噬。云玗脚下生风,穿梭在人群中,瞅准了祁王所在,急急奔去。将要靠近时,运气一掌,拍在祁王肩上,祁王吃痛,松了手中剑,云玗趁机一把拉过封成尧,从身旁士兵那里抽一秉长剑,劈出一条路来,祁军一心撤离,无心迎战,很快她便带着封成尧跑出了人群。
“把人抓回来!”祁王下令,众军调转方向,云玗将封成尧推向紫衣宦官,转身抵挡祁军。时间紧迫,祁王思忖了片刻,“抓住这个,撤!”云玗渐感失力,被祁军五花大绑,带离了採月山。
梧景和云邈见无人顾及他们,麻利地挣开了绳索,拔腿就要去追,“别去!”封成尧伸手去拦,被梧景推翻在地,“你个登徒子说的什么混账话!是她救了你!没良心!”边骂边向前追去,“别去!”封成尧跌坐在地上。
“阿景!别去!”柏州从地上站起。
“许柏州!你再说一遍!”梧景一听这话,气得返回来一把将柏州按倒在地,结实砸了两拳。
“笨小子!”柏州喘着粗气,被梧景打得头晕眼花。
“不对,云玗是自愿跟他们走的。”云邈折返回来,拉开梧景,“茝地的毒藤根本奈何不了她才对,我见过许兄将这种毒藤取汁入药,给云玗用过。”
“不全对,此藤性猛,少量烹沸,配以泉薇花汁可助生骨,但直接接触血肉,则会啃噬筋脉。知愿体内曾有此毒,因而此番不至伤及性命,但那双手,还要吃些苦头的。”柏州扶住梧景的肩头,“她昨天同我说了,若祁国要拿一人,那人只能是她。”
“什么意思?”梧景急急问出。
“本也可是我,她不舍得她的情郎有丝毫损伤罢了。”封成尧不理老父亲怨恨的眼神,与赶来的云国兵做了交接,走向梧景,“以一人之命,博天下之情。就看她的命,是不是比我的更值钱。”
“确实是她更胜一筹。”从云军中行出一人,比封成尧高出许多,看起来年纪相仿。这人身后跟着的,是桌阑和陈词。
“王上?”封登被拿住,只能用眼神把封成尧这个逆子从头到脚骂了一遍,“王上,您怎可和这逆子搅在一起?他会坏了王上一统苍州的大事!”
“一统苍州,究竟是封丞相的大事,还是本王的大事?”小云王一改昔日娇憨模样,狠利地盯着他曾经的太傅,“将天下事都揽到自己手里有甚意思?那沾满阴谋与鲜血的宝座,不如本王书房的软榻舒服。”说罢揽住封成尧的肩,一幅“你懂甚?”的神情看向封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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