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怀,你听我说,这茝王的御前侍卫真真比你更值钱。群岛岛主和淮王来信了,皆愿全力出兵,共同伐祁,以援挚友。这两封信,是一只冥雀送来的,我见它有趣,将它养在宫里了。更有趣的是,此中提到的挚友,那位茝都新晋的御前侍卫,听闻也是位妙人儿,不知改日可否能让本王为佳人画上一幅水墨?”
“不,你不会想画的,因为,那人就是云玗。”
“什么?可是儿时欺负你我的那位老虎郡主?”
“正是……”二人相谈甚欢,携众人离开了採月山。
只要三军联盟不破,云祁结盟便会成为一场谋叛的戏码,要受百姓的吐沫星子的。云玗护主心切,被祁军捉拿,在百姓看来,是义士受难,伐祁,得人心,得国义。接下来的几日云茝各大茶馆酒楼开始说起云玗的故事,从万千宠爱的小郡主,到沙场点兵的云将军,从行遍苍州的旅人于愿,到茝地护主的于侍卫,倍受百姓唏嘘的更有她愿得一心人的断肠柔情。一时间,男女老少皆心生仰慕,茝都琥珀楼也因云玗曾住而声名大噪,一菜难求。
坊间流传也就罢了,朝中更有小云王亲书一昭,封云玗为云国一品大将军,此昭一出,坊间传闻便成了真。但十二年前封登谋反一事,被封成尧一手压下,此事若出,不但封家难存于朝野,也恐动摇小云王的民心,毕竟他是那场叛乱中被扶持上位的王子。
千云郡变天了。封登下了大狱,如今小云王执政,辅佐他的,是封家嫡子封成尧。朝中一时间大乱阵脚,众臣纷纷改换站位。小云王靠封成尧偷得兵符,突破众臣阻拦,率兵亲往採月山援救封成尧一行一事,在坊间颇得好评,君臣合心,夺回政权,也是一桩传奇了。
“那封成尧真是好算计,从一开始,他就打得是削弱祁兵的算盘。执子之人倒是无恙,苦的都是我们这些盘中子。”茝都皇家后院内,梧景坐在柏州身旁,依旧是怨气冲天。
“活在权势里的人,是很难跳出权势的。”柏州煮着茶,接连叹气。
“别叹气了,好茶都被你叹得苦涩无比了。”桌阑推开茶,为自己满上一杯佳酿。
“说来,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柏州问桌阑。
“前脚刚走,后脚就遇上云军了。若不是我带路,你那小娘子人头当时就该落地了,还不谢我?”桌阑推了推柏州。
“多谢这位兄台。但兄台莫要忘了,要不是我撑着蛊毒反噬替您疗伤,现今您早已是只死扑棱蛾子了。”柏州抢过桌阑的酒杯,一口下去,被呛得直咳嗽。
“几位好闲致。”封成尧自远处来,“今日,我便要回千云郡了。祁国那边,来了信,要用云玗换盟书。我想同样的信应该也已经到了淮王和群岛岛主之手了,许兄此番与我同去,共商此事。”
“好。”柏州起身,邀封成尧离宫。
待二人走远,梧景开口了,“听闻封成尧与我一般年岁,怎地比我多长了个心眼?”
“你的心眼,都长到胳膊上去了!”桌阑打趣到。
“你别以为你变成大蛾子我就不敢揍你了!”梧景呜呜哇哇地冲桌阑喊,“小爷现在心情是极不好,莫要惹我!”自打云玗被祁军掳作人质,梧景每天过的都提心吊胆,明知祁军暂时不会要她性命,但她仍旧担心云玗那旧伤堆积的身子骨扛不住,营救云玗,他一刻也不想等。
封许二人率云国军班师回朝,前往云国寅州,与各国共商伐祁一事。此战并不艰险,三国兵力已压祁国一筹,此战,唯一需要顾及的,就是云玗。
“淮王,岛主,各位亲自前来,此等豪义,本王钦佩。此战,我云国也必将全力以赴,不负盛情。”小云王款步踏入莞华楼,许柏州紧随其后。正厅内淮王与群岛岛主已然等候多时了。
莞华楼在寅州,是名楼,楼高七层,独居一院,能揽下一城好景。寅城虽为边城,但地处云,茝,淮三国交界处,背靠皖溪山,有渡口几处,盛商贸,储强兵。
“我云哥哥……云邈将军怎么没跟你们一起来?”群岛岛主看向柏州,话音刚落,大腿就挨了掐,疼得他嘶嘶吸气。岛主身旁立着位年纪相仿的少年人,看起来极知书达礼。
“云邈将军已带兵前来,此刻怕是正在军中部署。”柏州冲岛主一笑。大腿被某人捏在手中,白双此刻扯出个礼貌的微笑,在会面中再也没多说过一句。
三军商定,五日之后,云茝七万军士集结先攻祁国,群岛与淮国援军随后抵达。此次伐祁,云茝和群岛意志最为坚定,淮王一是顺大义,二者,是出自私心。原本他淮国不涉及其中恩怨,无需鼎力相助的。从云玗那收到的信只言二字——“救我”,一见二字,不禁莞尔一笑。这小姑娘,如同凉河游鱼,如同冷夜白星,她不以国之名求盟,不以大义相迫,只是如同江湖之客,伸出一拳,等一个相碰。从前年岁,他便是少了这份情义,以权势度天下,搞得家人离心,君臣生嫌。原来越是高位,越应明白大爱无疆,词中无君民之别。江湖,朝堂,岂言两家。
众人离场整备,柏州找到隽永,要他改一个木盒。木盒三层,药香浓郁。
“这个盒子,需要分二十一格,其中一层需要严格密闭。”
“格子尺寸如何?”
“能够平铺十二只蝉蜕就行。”柏州掏出一只蝉蜕,递给隽永,“听闻你跟着莫尔学到不少机巧之学,重整了万尤山庄的机杼,如今万尤山庄真成了一处桃源,外人难进。”
“只不过帮着莫尔师父打打下手罢了。”隽永将木盒放在手中掂量,“又给云姐姐准备药呢,要我说,等救她回来,干脆给她打口大药缸,天天泡里头得了。”
“嗯……那这口大缸,也交由隽永小兄弟了。”柏州深思熟虑一番,觉得可行。
“……”隽永翻了个白眼,抱着木盒走开了。
“等人救回来了,我倒是要同她请教请教如何得军心人心。”封成尧听二人聊几句,进前来。
“什么得军心,云玗她,就是军心所在。”柏州回头看封成尧,“永远冲在士兵前面的将领,军心,还需用计得来吗?”
“从前,我的确忌惮她有一天会掌握实权。但现在,因为你,我不怕了。”封成尧拍拍柏州的肩,与他侧身错过。他是柏州体内主蛊的饲主,尽管柏州以药夺主,但主蛊与饲主之间的血脉联系难以断绝。阿辞那蛊,桌阑以自身之血日日喂养未出生的蛊虫,加上阿辞本身更亲近桌阑,才有夺主之机,然到最后封成尧仅滴血便破了夺主之阵。蛊虫伺主,本是寸草不生的屠杀光景,然阿辞,最终也只是奔向了一人。所结之茧由桌阑编织成弓弦,此刻正张在云玗的弓上。蛊虫生情,世间未有过。
“忌怕有情有义的血肉之躯,阁下莫不是地府来客?”
封成尧听言,哼笑几声,“地府?我便是十八地狱的恶鬼,也要爬上仙府,一探究竟,看一看仙人,恶鬼,到底有甚么区别?”他转身逼近柏州,“许柏州,你又何尝不是贪图权势之徒?讨的是前人的债,当的是现世的王。你若不是茝王,便报不了仇。你也别忘了,是你的父辈们,逼死了云玗的父亲。云老爷子,是当年唯一一个不肯在叛书上署名的重臣。她云玗是从小就在光亮中行走的人,而你不是。昭昭天日,如堕深渊。你我,才是一路人。”
“事到如今,你不仅惧怕云玗,还惧怕我体内的小小蛊虫了?你用不着在我身上打算盘,奉劝你,与我合作,或可保你无伤解蛊。”柏州稍稍躬身,与他平视。
“我竟未想过,难缠的对手是你。”封成尧负手轻转一圈,离柏州远了些。
“早与云王沆瀣一气,利用云玗除掉大半祁军,推动令尊表明联祁,再将其一网打尽,这样,前路便无碍了,对吗?穆宁一行误入天然洞穴,也是你干的,懂得云国机巧的,皆为皇庭内室,除了云玗,在场唯有你。”柏州直起身子,不再看他,“祁国此时亏空严重,此战必输。这之后,阁下还愿意还诸国以太平吗?”
封成尧没有否认自己的作为,走向门廊,“太平?只要苍州不居于一国之下,何来太平?”脚踏出半步,回头看了看柏州,“你说的都对,只一点,家父,不曾受什么逼迫。你很聪明,但也仅仅只是聪明。”说罢头也不回走出了阁楼。
原来什么联祁,什么父子离心,都是为了将祁军诱出罢了。然今茝地已完全归属于云,祁国一灭,他的下一个目标便会是淮国和群岛!此时诸国君王皆在云境,实乃危急之秋!
“封成尧,我只说一点,云玗,你不准动。”柏州刚行至门廊,便被涌出的云国军团团围住。
“许兄,还是先顾及自身吧。我还需要你给我当一辈子茝王呢。”封成尧回头,冲他爽朗一笑,他的脸上洒满阳光,“这世间最恶的恶鬼,不在地府,白景之下,皆为皮囊。”
柏州被迅速拿住,搜光了全身,口眼一封扔进了一处地牢。
等他眼前再露光亮时,已无法辨别自己身处南北了。离他不远处倒是绑了位须发花白的独臂老者,看起来虽受到好生照料,却精神低糜。想来是被关了许久了。此处几乎是浸没在黑暗中的,周遭湿凉,极为静谧。如同落入枯井,不见天日。唯一的光源,是头顶处的方寸小洞,泄下一处暖阳。
老者咳嗽几声,有些防备地往后挪了挪。
“丞相?”柏州思忖了片刻,大战当前,不上战场,又不能被放走的人,除了他,就是封成尧的父亲,封登了。
“这位小友是?”封登也不避讳,坦然承认了身份。他发音艰难干涩,像是几日未曾开口说话了。
“晚辈许柏州。”柏州被缚住了手脚,只得微微躬身,以表尊重。然此地漆黑一片,封登并看不清他身在何处。
“噢,原是茝王啊,老夫失礼。”
“丞相既是逢场作戏,怎得身在此处?”
“老夫是假联祁,那逆子却是真的生了反心!”封登骂了几句,有些气喘。
这倒有意思了,老东西算计一生,却叫自己儿子算了进去。看眼下他这待遇,说的不是假话,他没有必要演给一个身无自由的人看。
可怜老人,年过半百,白发不可逆,前路止步。
“成尧,成尧他是对的。儿欲成王,吾心甚慰。”封父坐在地上,脸上接这那束寂寥的光,形容枯槁,只有眼中剩了几寸精光。“自古天下,从不是只有皇子争得,不是吗?揭竿起义之士不问出生,凡胸怀天下之人,皆可一试。男儿胸襟,当与世争。”
“争天下,靠的就是雷霆手段?您卖弄权威,害了多少无辜之人送命,就为给一人铺路,天下,真的需要这样一位舔过人血的君王吗?”柏州只是将他盯着,等真相从这张剑指风云的嘴中流出。
“优柔寡断之人,如何背负一国之威?小子,你莫不是还在襁褓?自古君王,何人能走阳关道?”
“无法思虑百姓之痛,您背负的只不过是您自己罢了!”
“是又如何?我们与世间之民并无不同,集间卖货郎尚知累财做大,没有人活着,甘愿是浮萍。有言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匹夫无气魄,亡一人矣。王侯将相若无气魄,亡的便是一国。垒垒黄土之上挥旗之人的热血,就比不上刀尖上的心脏了?身居高位,怎可拘泥于一二人命。没有人天生就该活着,没有人称得上无辜,他们本该为自己活下去争取更多的。”封登饶有兴趣地看了看淹没在黑暗中的后辈,如同看一块砧板鱼肉。
“阴谋燎原,寸草不生而已,怪只能怪,令尊,臣服于自己的软弱无能。这样的父亲,养出的儿子果然也难成大器。从你依赖仇家上位开始,就注定成为仇家的饵料,你屠尽满城重臣,与我又有何异?可怜,可悲。”
“您既知当时详情,还请告知。家父,之事。”柏州吞下心中愤恨,躬身,完礼。
“你可知,云国云叙与令尊,本是武人心中白景,二人若并肩,征战天下又有何难。云许二人一遇成知己,成了云国的左膀右臂。当时云国势起,四处扩张,然老云王迂腐,不肯再挑起战事。祁国以扶持小云王上位为筹,逼迫云国自断双臂。是我远派令尊去淮南一战,淮南杂寇,自然不是对手。可惜,拉锯战中,军备先耗尽的一方,必输无疑。是我,向朝廷虚报云军已胜的军情,阻断了那批关键的军备。是我,假传军令说军备将至,让令尊做出全力出军的错误决断。甚至那批证明淮南流寇暴乱的俘虏,也是我的人。是我,借别人的命,得了如今。”封登说这些话时,甚至没有一刻踌躇,就像攒了一江东流,一瞬倾泻。
“竟允他国军队打自己人?”柏州不禁拳头紧握。
“不然你以为仅凭些流寇,真能降住茝国国君?”说起往事,封登语调上扬,甚是得意,“老云王一倒,那二人也保不住了。说实话,老夫觉得甚是可惜,若他二人在,这苍州,早就是我云国的疆土了。”
“家父,可曾参……谋逆一事?”
“呵呵呵呵,有趣,果然儿子,都是不相信老子的白眼狼!”封登从混浊的喉咙里发出沉闷的笑声,“要他们命的,不是我封登,是那些惧怕云国壮大的人。你真以为,流寇只是流寇吗?祁国,淮国的杀手早就藏在其中了。你父亲和云叙那天面对的,不是什么流寇,而是一群身经百战杀人如麻的杀手。一身正气的行伍军人,是抵不过在血雨腥风中活下来的江湖客的,所谓过直则折,你可明白?”老者闭上了那双杀伐果断的眼睛,享受着那一束光景。
“多谢前辈告知。”柏州伏在地上,指甲抠进地面肮脏的石缝里。父亲一生漂泊,到最后也没能有一个归处。英雄血洒战场,无人祭奠,义士枯骨冰凉,无人敢埋。九天之上悬挂的,究竟是太阳,还是权势之巅刺目的欲望。
“老夫明白,这个地方便是老夫的归宿了。大业未果,此生,还能见苍州一统否?”封登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断断续续的笑声,不再理会同他关在一处的年轻人了。
柏州从地上扒出一块石片,起身,走近老人。
“如此,我便当您老刚刚是交代后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