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蝶声的墓志铭是她的《牡丹亭》。
这家曲苑馆为纪念雪蝶声而建,粉黛青瓦的精致水墨园林建筑,古朴典雅的戏台,两侧分别是客座,每个包厢的名字都是昆曲的曲牌名,墙面的昆曲主题装饰画有昆曲《桃花扇》、《牡丹亭》、《碧玉簪》人物的油画和漆画。纵观每个角落,昆曲元素无所不在。老馆长亲自给他们上了香茗和几样苏式糕点、蜜饯、糖果。
舞台上表演的正是“牡丹亭” ,悠扬动听的箫声、琴声、笛声,如诗如画的儒雅巾生、华美裙纱和舞台上的玉指纤纤、水袖盈盈,缠绵婉转凄迷的水磨唱腔,令人忘却今夕是何夕,又仿佛不知身在前世还是今生...
汤显祖用《牡丹亭》告诉人们浅显而又深刻的道理:爱情就是不计生死,不问功利的追求过程。《牡丹亭》的精髓“游园”“惊梦”“寻梦”“拾画叫画”都是由梦而来。姬芝又不由遐想,这一次,纯粹是爱情,当初母亲在绚烂的戏台上,在昆曲的华美、细腻、精致、婉转中,在“步步娇”“画眉序”“三桃红”的节拍里低吟漫唱时,是否也做着如杜丽娘那样一个凄美缠绵而又寂落圆润的梦?而父亲,是否当年也曾如柳梦梅那般有过“情之所至可令人生可令人死”的真挚爱情?抑或母亲在昆曲的梦幻里走得很深很远了,而父亲早已梦醒?
如有岁月可回首,可有深情共白头?
姬芝神思恍惚,心随戏走如在梦中。昆曲用华美雅致的艺术表演形式,用至情至性的故事内容为她打开了一扇窗,从窗里望去,她不仅为杜丽娘柳梦梅缠绵悱恻的真挚爱情而怦然心动,不仅依稀看到母亲父亲的身影,也看到了赢野逸和她,以及她身边的人比如凌玄之和龚萍萍,凌伯父和凌阿姨,赢野逸的父母,大姑大姑父,小姑小姑父,龚伯父龚伯母... 芸芸众生皆可在看戏听曲中感悟不同的人生,小舞台,蕴含着大人生,那些在梦里才能看到或想到的东西,那些生命独处时的忧伤和快乐,甚至那份流转于时光之外的悠然、从容和优雅... 这才是传统戏剧源源不断的魅力。姬芝似乎有些理解儿时的母亲总是忙碌在外演出了,然而令她倍感困惑的是,母亲显然是一个视艺术为生命的人,这样的人又如何会为了丈夫的背叛而跳楼自杀?她不是安娜,没有了沃伦斯基的爱别无选择,只能在他们最初相遇的地方选择死亡,原点即终点。她有自己的事业,事业如日中天,她难道不渴望她的艺术殿堂更辉煌?是的,无数历史上的名人传记都讲述了一条事实:伟大的成就源于伟大的梦想。雪蝶声很显然是一个不懈追求自我理想的人。老馆长对雪蝶声敬仰有加,一个劲儿的赞扬她是德艺双馨的大师,如何的提携后辈,如何的追求完美,如何的待人亲善。人生的悲哀之一是,我们身边最亲近的人,到头来我们却要通过旁人的口中来了解她。
戏台上的灯光已经由明转暗,曲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然停止,戏中的一个个人物的造型倏然叠过,又各自回到了原来的故事里,《牡丹亭》已在暮色中落幕。或许每个人的人生都如戏剧般有曲折发展,有高潮,区别是大多数人的观众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然而无论多辉煌或多平凡的人物,他们终将会落幕,在落幕的那一日,假如观众只有你一人,你还会坚定地给自己以掌声吗?那些在黑暗的年代依然努力寻找光明的人,纵使他们早已从人生的舞台上谢幕,却永远不会在历史的舞台上谢幕。
姬芝接受了老馆长的馈赠:一套精美的昆剧脸谱。比起曾缠绕她多年噩梦中的那张满是鲜血的凄艳的脸庞,究竟哪一个更好些呢?她想起川剧中的神奇技艺——变脸,那位总是凝望着过去和未来的拥有两副面孔或四方面孔的罗马人的保护神雅努斯Janus,印度教中受诅咒的三大主神之一的有四个头颅的梵天,以及母亲最后手中紧攥的小的十字架,是的,一切最终都指向了十字架——爱与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