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意味深长地道:“微微,并非所有的正面出手都叫救赎,还有一种救赎,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云初微似懂非懂,她不知道九爷为何同自己说这些,但不管他做什么,她都无条件支持并相信他。
这世上就是有那么一个人,不管他在世人眼中有多么的十恶不赦,她都从来不会怀疑,那个人,是她的夫君,成婚当日结过发,喝过合卺酒,多少次对她剖白过心意的夫君。
她信他,只因为他是苏晏,这世上唯一能让她把心交出去的那个人。
“乖,睡吧!”拍宠物似的轻轻拍着她的背,他柔声道。
云初微缓缓闭上眼睛。
冬夜的房间,轻纱烟暖,厚重的门帘和屋内暖和的地龙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寒凉,她窝在他怀里,睡得很香。
——
骆家出了这么大的事,赫连缙自然只能来找苏晏这个地下军师,然而不管他来多少次,苏晏都避而不见,要不是在茶轩下棋,就是在房里陪云初微,他似乎打算就这么撒手再也不管赫连缙了。
这些天,赫连缙耗尽了人力财力,把脑子都掏空了也找不到任何一丝对骆家有利的证据,凭一己之力,他救不了骆家,更救不了他母后,于是只能一遍一遍地敲响国公府大门,然而苏晏却再也不见他,赫连缙原本只是有些怀疑,但吃了几次闭门羹之后,越发确信了,骆家之所以会走到这一步,一定有苏晏的手笔,否则放眼整个南凉,根本找不出第二个如此会算计的人来,赫连钰那样的人,他也请不起段位高的谋士。
所以,指控骆家反叛的那些所谓“证据”,都是苏晏这个他自当成过命兄弟的人一手策划出来的吗?
恨!赫连缙好恨,为什么自己两世都那么信任的人要背叛他?
赫连钰身上到底有什么魅力,前世能让菡儿心甘情愿献出身子,这一世,能让苏晏为了他蛰伏到自己身边来布下这么大一个杀局,宫宴那晚的画面,至今历历在目。
他一直以来的自信,在苏晏眼里,不过是个天大的笑话吧?
再一次被拒之门外,赫连缙看着国公府的牌匾,狂笑不止,昔日的兄弟情义随着他涣散的目光化成碎片,反戳在心窝子上,疼得他心脏痉挛,到底扛不住多日的心力交瘁,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昏死过去。
即便是得到了赫连缙昏死在国公府大门前的消息,苏晏也岿然不动,只是吩咐人将他安全送回府便再没后续了。
——
满朝文武的口诛笔伐,萧太后的威逼,让永隆帝的精神走到了崩溃边缘。
无非都是为了一件事,诛灭骆氏族人,废除皇后。
永隆帝不想,不愿,可是他顶不住那么多人的攻势,身心俱疲,整个人都快要散架了。
焦灼,忧虑,踌躇,不安。
经历了七日的相思和痛苦煎熬之后,终于决定去冷宫看她。
彼时的冷宫内,骆皇后坐在窗前,望着外面的皑皑白雪发呆。
第七天了,骆氏族人早就被诛灭了吧?废后圣旨竟然还没来,皇上还在僵持着什么吗?
“皇上驾到——”
太监的声音穿透重重冷风而来。
骆皇后心神一震,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给她准备的,除了废后圣旨,还有什么,毒酒,白绫,还是匕首?
一会儿,该是她此生走投无路的绝境了吧?
骆皇后不疾不徐地从袖袋里拿出苏晏给她准备的锦囊。
宫宴那天坐在铜镜前的时候,她其实很想拿出来看一看里面到底藏了什么,最终还是忍住了好奇心,来了冷宫,换下那一身皇后大装,她也不忘把这东西悄悄藏匿起来。
苍白的指尖轻轻打开锦囊,里面有个纸团并一粒药丸,骆皇后拆开纸团,看到上面写了几行字。
越往下,她脸上的表情越震惊,以至于整封信看完,她几乎忘了反应。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骆皇后猛地起身,随手就把纸团放到烛台上烧成灰烬,再把药丸塞进嘴里吞咽下肚。
斑驳脱漆的厚重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骆皇后第一时间跪下去,眼角的余光瞥见绣着龙纹的明黄一角。
“罪妇见过皇上。”
伏跪在地上,骆皇后声音微哑,却不辨喜怒。
永隆帝垂目,昔日被他娇养成牡丹的宠后,此时满身狼狈,形容憔悴地伏跪在他跟前。
他顿时觉得剜心刮骨般的痛,双眼露出浓浓的哀伤。
“岚儿,快起来。”
骆岚没吭声,只是在他即将伸手扶她的时候下意识缩了一下,然后自己站起身,“多谢皇上。”
抬目一瞥,却见张公公两手空空,既无圣旨,也无毒酒白绫和匕首,心中不免意外。
对上她的娇颜,永隆帝痛心疾首,“岚儿对不起,朕…保不了你。”已经七天了,就算他出动办事效率最高的锦衣卫,得到的结果都是一样的,骆家反叛,板上钉钉。
早料到是这般结局,骆皇后苦笑两声,“皇上不必自责,骆家反叛,妾身罪有应得。”
这话,无疑是在永隆帝血淋淋的伤口上再撒把盐,他满面痛苦,眼底的挣扎让整个人微微地颤抖起来。
“妾身有个心愿,皇上能替我完成吗?”骆皇后目光坚定,坚定中又破碎出一抹哀求。
莫说一个,十个百个他都万分愿意,“岚儿你说。”
“罪妾恳请皇上,立子杀母。”
骆岚说完,再一次重重跪到地上。
南凉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先例,为了防止外戚坐大,便执行“立子杀母”的政策,连同外戚一起诛灭。
“岚儿,你这是在逼朕。”他眉目间全是纠结,猩红的眼眸溢满了伤痛。
明明知道他不会让她死,她却要以这样的方式来与他划清界限么?
“还望皇上成全。”骆岚铿锵有力的声音回荡在破败的大殿内,听来凄凉。
永隆帝所有的难受都堵在嗓子眼,“岚儿好狠的心。”
她若亡,便等同于剖光他的灵魂,只留具行尸走肉在这世间。
仰头也没法把泪逼回去,英明神武的天子在这一刻当着他的宠后潸然泪下。
骆岚别开眼,摒除脑子里的一切杂念才没有受到永隆帝的情绪感染,不多时,嘴角溢出一抹刺目的鲜血。
“皇上,妾身时辰不多了。”骆岚颓然软倒在地,脸上血色急剧减少,逐渐变得苍白。
“岚儿!”这一幕,灼伤了永隆帝的眼,他暴睁双目,弯下腰将她搂入怀里,声音在颤,“你服毒了?”
“皇上应不应妾身?”她抬头,美眸中含潮带露,许是药效发作的缘故,发声已经不完整。
“应,朕应你就是了。”永隆帝抱紧她,“不就是让缙儿当上太子么,就算没有骆家这回事,就算你不会离开朕,朕早晚都会把江山交到他手中的,可是岚儿,你怎么会这样傻,为什么一声不吭就服毒,你把朕的心置于何地了?”
骆岚嘴角溢出一抹苍凉的笑,她从来都知道皇上骨子里是疼宠缙儿的,可是苏晏说对了,就算缙儿是她的亲生儿子,得皇上偏爱,他也不可能轻易就坐上太子之位,因为她是宠冠六宫的“妖后”,早就引起诸多不满,因为缙儿早些年的顽劣作风深入人心,他就算斗败了他的众兄弟,也得不到文武百官的支持,抓不牢百姓的心。
如此僵局下,唯有来一剂猛药方能破解。
倘若没有骆家,没有“妖后”的光环笼罩,赫连缙就只是一个仅能依靠自己的皇子,他潜藏的真本事才能慢慢被发掘。
“罪妾,谢皇上。”语音落毕,骆岚慢慢阖上双眼,手臂无力垂了下去。
“岚儿,岚儿——”永隆帝嘶声咆哮,整个冷宫顶上的瓦片似乎都在颤动。
永隆二十一年冬,罪后骆氏被废,薨于冷宫,骆氏一族被推上刑台,当日午门外流成河的鲜血染红了半边天。
褪下皇后光环,便不能以皇后之礼下葬,原本以骆岚的处境,被暴尸荒野都是极有可能的,但永隆帝怎么可能允许心爱的女人被这般对待,纵然不能给予皇后之礼,也要把葬礼办得齐齐整整。
骆氏棺椁出殡当日,册封太子的圣旨就到了晋王府,所有的事情发展与赫连钰事先预想的相背而驰,他怒得一上午便失手杀了好几个仆人,贤王府上空似乎都笼罩着一层厚厚的阴霾,所有人行事说话都格外的小心翼翼。
拿到太子宝印,换上太子蟒袍,赫连缙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入宫觐见皇帝,而是提了把剑骑上快马气势汹汹去了宣国公府。
这一次,不用他再费力敲门,宣国公府大门敞开,苏晏早已在门外等候多时,他外着赤罗衣,内为领口一圈青色的白纱中单,腰间束革带,佩绶,白袜黑履,脑袋上的八梁冠象征着公爵地位,标准的国公朝服。
才听到马蹄声渐近,苏晏便缓缓跪地,行稽首大礼,“微臣,叩见太子殿下。”字正腔圆,声声有力。
赫连缙早就恨红了眼,一翻身跳下马背,手里的长剑“唰”一声出鞘,闪着寒光的剑尖直接抵在苏晏的胸口。
“苏晏,枉我如此信任你,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撇开太子身份,他只想与他论兄弟情,要割袍断义,也就是今天了。
“恭贺太子殿下入主东宫。”苏晏继续打官腔,脸上神情并未因赫连缙的举动而有半分改变。
“为什么要害骆家,害我母后!”他嘶吼,剑尖往前一寸,直接割破苏晏的皮肉,在他干净的朝服上绽开一朵刺目的血花。
鲜血顺着伤口汩汩流出,在胸前衣襟上晕染开来,苏晏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声音有些低沉,“骆家和骆皇后是太子殿下无法拿到太子宝印的主因,殿下仁慈,不忍心动他们,便由微臣来做这千古罪人,就算后世晓得了真****臣’二字也只会落到微臣头上,殿下你将是所有人眼中的千古一帝,指点江山,所向披靡,丰功伟绩自会名垂青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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