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我去京口吧。我会护着你的。”
临行前夜,并肩睡下之后,他斟酌了许久才将这句道出。屋内残烛灯尽,明月半窗,她在黑暗中轻轻摇头,半年来,第一次对他露了些许凄伤笑意:“瑍儿还小,怕经不得长途奔波。妾在家中也很好的……郎君不必担心……”
“郎君的心,妾都知道。”
末了这一声细如蚊讷,几不可闻。谢沂一时哑然。他的心,她真的知道么?
成婚至今已逾一年,连孩子都已半岁,可他和她的关系还是不咸不淡的。他不常在家,她又是个安静端庄的性子,即便是他在家时和他说过的话也不超过十指之数。他问什么她便答什么,鲜少主动同他说话,夜间榻上更是过分冷淡,当真端庄得如同一尊没有生气的偶人。谢沂知晓她还在为父亲的死怨恨他,叹息一声,拥人入怀执过她的手十指相缠紧紧攥在了掌心。他抱着她,柔声在她唇畔许诺:“皎皎。”
“沂此生,绝不负你。”
那时的他不会知道,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有些事,纵使拼尽全力也难扭转天意。
桓微为父亲守足了一年的丧,这一年里,他自然没碰过她。这时候他们的关系已有所好转,许是儿子渐长且意外地依赖他,她对他亲近了不少。然而一次例常归家后,她突然提议,要给他纳妾。
她说起此事时脸上是笑盈盈的,一点也瞧不出吃味,反而饶有兴致地同他讲起自己近来看中的几个贤淑柔静的小户女。他怀着不忿,忍不住问她难道不会吃醋。她似愣了一下,飞快地垂了眼睫,俄而温柔真诚地笑起来:“不会啊。郎君给了我一个瑍儿已经足矣。”
那时他们在钟山的园墅里修沐,左右并无旁人。他便把她按在榻上狠狠欺负了个够,才叫她打消了为他纳妾的念头。又迫使她答应下次他回来时她要做一件信物予他,才算将此事挨过。
北燕南下,战事频传,他不久后便往广陵去,再次相见,是大战前夕回京请旨。斜阳当窗,花影如画。她在灯下做针指,一点橘黄光晕,勾勒得她眉眼似水温柔。飞针走线,如浅浅的银龙飞舞,绣面上色泽光润,蔚茂春山氤氲烟水才初露了痕迹。他哄过儿子睡下,悄声坐到案前来执起了她的手:“给我做的?”
她做的投入,直到郎君影子投下才惊觉,针一歪,若青葱白嫩的指腹便凝出一粒小血珠,叫他十分自然地牵过,轻抿了。温热唇瓣覆上手指的一霎,她脸上刹那如灯烛炙热,僵硬地抽回手来,手里仍紧紧攥着那个未做完的绣囊,“不是。”
灯烛阴翳,在她眼睑下投出迷离的芳草影子,并看不清她神情,声却是底气不足的,显然在说谎。谢沂暗暗一哂,问她:“那皎皎绣的是什么呀,为何不肯给郎君看。”
“没什么,给瑍儿做衣裳,做着玩的花样子。妾的针指并不算出众,不得入郎君的眼。”
案头上随意搁着本《鲍明远集》。她佯作镇定地把书册一并扔进篾萝中,收了针指,转眼间,又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神女模样了。谢沂神色微怔,忽地想起鲍明远的那一首《春日行》来:春山茂,春日明。奏《采菱》,歌《鹿鸣》。入莲池,折桂枝。两相思,两不知。
两相思,两不知……
皎皎给自己做的绣囊,会是此意么?
他不知道。
事实上他也再无可能知晓。因为等他下一次回来,已是一年之后在淮南战场挫败北燕大胜而归。谢氏荣耀加身,总揽天下兵马。桓氏却在荆襄战场遭受流兵重创,桓时中箭,不久去世,死前仍顾着北伐大局让出扬州,未让两家矛盾再次爆发。
而他,再也没有见到妻子为他动过一针半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