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依然清楚的记得,我初回山市时自闭程度较京乐更深,而当时悉心照料我的正是阿靖。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吾生挚友,唯汝一人,吾生姐妹,唯汝一人。”
想到这里,鼻子不禁有些发酸。我猛地深吸一口气,又被这愈发寒冷的空气凉着,不住地咳嗽起来。脚下不稳,险些与栈道上的碎雪块一起滑下的无底深渊。我心有余悸的向下看了一眼,又回望无量山顶,冷哼一声。
寒冬腊月,无量山已不分雪线上下,整个世界一片白芒,恍若蜃景。每一处都如此柔软,每一处都如此不真实。山脚下还有些梅呲邻而生,到了半山腰就只剩隐约可见的被压在雪腹之下的莎草,而过了那书着“危险慎入”的黑曜石碑,就只能看见各式墓碑矗在雪地中,虽不多,却触目惊心。极稀少的雪莲在碑间闪现,艰难地探出头来,慵懒的舒展它们祖母绿色的枝叶。
我看见了贺楚。因常年的日晒,他的肤色呈现健康的小麦色,浑身散发着遥远的海滨气息。他跪在铅灰色与白色交错的地方,哽咽地说着什么。我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凝视了京乐碑上那多出来的题诗好一会儿,对不住哭求京乐原谅的他说:“阿靖要我给你机会解释,说我应该尝试着去相信你。现在你说,我听着。”
他猛地抬头,见来人是我,眼中闪过不可思议的神色。与我对视良久,他低下头去,惨淡地一笑:“清颜,我不很你,我不很你……我只是恨我自己。”
我瞄了他一眼,声音如梦呓一般。但从他瞬间铁青下来的面色来看,在他听来,我的声音必如厉鬼哭号一样刺耳炸心。我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恨我。”
“叫京乐遇上你的人不是我,叫京乐单恋上你的人不是我,叫京乐最后发现你所爱的人不是她而伤心致死的人不是我。她是自己作了孽,她是罪有应得。”我看着京乐的墓碑尖声笑了。
整座无量山也为我的尖笑动容,它剧烈的震动起来,巨大的雪块似是要崩塌下来。
“但是你给她下了毒!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京乐,她把你当作亲生妹妹一样!”他抓住我的肩使劲摇晃。他已经跪了太久,站得并不是很稳当。
“大概是我忘记告诉你了,我也,把她当做姐姐啊……”我说,“贺楚,你要知道,在这里长眠的人就是我的亲姐姐。”
[身边那个来自回忆中的人]
也许京乐至死都不知道我是谭清颜,但我第一眼见她却已知道她是谁。虽是粗布麻衣木镯荆钗,却遮掩不住她极妖娆的美貌。从此这朵罂粟不再只出现在我的噩梦中,而是眼前!
每日!
每时!
每刻!
我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的是京乐狰狞的笑容;我睁开眼睛听到的是京乐叫我的声音。我简直快要疯狂!我不知道可以找谁去诉说我心中的苦,只是把它们写在河灯之中,投入赤霄河,让之依水而下。河灯随赤霄河中的水牡丹一起漂向未知的远方。
我本以为我的青春最后会在什么阴暗的角落触礁、沉没,被所有人遗忘。但命运却再次让我感到了它的反复无常。
我的河灯被住在海边的书生拾到。他的名字叫做:贺楚。
他开始与我往来书信,与我侃着天南地北各种不着边际的事。偶尔他也会写来一两首情意绵绵的诗词,我看过,脸红过,也就大抵忘却。可终于,有一天,他说爱我,说要来山市见我。
我第一次感到不安。像是一个无神论者被无预警的推到了菩萨真身前。我情不自禁的想要匍匐在地,向上天安排的幸福朝圣,但猩红的记忆突然而迅速地翻涌上来,把那些柔软的芬芳的嫩的要溢出汁液的美好承诺卡在我的喉间,我以为此时有人一拍我的后背就可以一股脑地吐出来,却不想吐出来的却是腥甜的血液。
我红了眼睛,我知道自己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贺楚没能见到我,却好巧不巧的遇上了京乐。当京乐把这些告诉我时,我的手猛地一抖,香料罐中所有的冰蓝色粉末都落入熏香中。
室内登时升起馥郁之气,美好的叫人产生幻觉。京乐一时来了性质,踮起脚尖,开始旋转。她的舞姿更胜于她的母亲,如鹿一般轻盈在山涧跳跃,光洁的小腿,柔软的柳腰,水红色衣袖翻飞裙裾起落让我想起罂粟的迅速开落。待她累了,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她问我:“这香料极是好闻,可有名字?”
我笑答:“有,叫‘妍凉’。”
妍凉是一种毒。
极少人知道它,因为它的原料本就是极为稀有——它由雌狐的眼泪配置而成。雌狐本没有眼泪,只有当她爱上了人类并为其伤心时才会流下此生唯一的泪。
此生,只此一爱。
此生,只此一泪。
妍凉一毒很是霸道,由它散出的狐媚香,一旦闻过便会上瘾。中毒之人的体温及周身气温都会逐渐降低,而当事人自己却不能察觉。最后,寒气会侵入人的心肝脾肺,使之心冷至死。
京乐听到妍凉的名字时有一瞬间的发愣,随后她低声重复道:“妍凉……”
我们几乎每日焚香,直至十月初七。
[茧]
我把一切对贺楚和盘托出,再无一丝隐瞒。他听后,久久不语,只是紧紧地搂住了我。
贺楚的怀抱异常温暖,我感觉自己快要沦陷。他轻柔的抚着我的发,告诉我,一切都过去了,我们要重新开始。
“清颜,嫁给我。”他说。
我却猛的推开了他,后退几步,不敢直视他不可置信的神色。他只当我依然放不下曾经,便说:“我不逼你立即决定什么,也请不要立即拒绝我。我不向你承诺荣华富贵,只要你你能相信我的爱情。”
说罢,他牵了会儿我因寒冷而略有颤抖的手,又将自己的大衣披于我肩上,径自离去。
贺楚走了,只留给我一个冰冷的背影与一行深浅不一的脚印。大雪一直下,它们争先恐后的自几千丈几万丈的天阶飘落,遮掩他来过的一切证据,却洗退不去我内心的阴暗。方才贺楚转身踏上栈道的那一瞬,我的心其实是有过动摇的:想的却不是如何挽留他,而是,如何才能不动声色地将他推下悬崖。
贺楚已知道我太多的秘密,兴许是时候让他从这个世上消失了。我看着他越行越远的背影,捏紧了拳头,就连掌心为尖细的指甲划出道道血痕也毫不自知。
是的,我疯了。我早已疯狂——也许在我出生的那一瞬,我业已损坏。我本就是一个错误的产物,一个次等品。像我这样的人是不该拥有所谓的爱情的。
[幻想夜]
是雪夜。
空气似乎都被冻结,在半空中固态的流动。我独坐枫喧殿上,未有掌灯,静静倾听这满殿的寂寥。突然之间就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寒意,血液在身体里、声音在喉咙里、思维在脑海里全部被冻住,在尘埃落地声中绽放出最美的冰花。
贺楚住在砚海墙——外人若有需要在山市中留宿的,一律住在此处。湖羊间前几个月有人蹊跷死去,而芦原间又一直被沈木匠的孙女霸着,因此侍女绿腰领贺楚住进了京乐初来山市时曾暂住一宿的厢房绀碧。
我怀抱着暖手的小香炉躲在远处,待绿腰碎步退出轻合房门后才前去敲门。我看着厢房门上悬的匾额有些出神,仿佛看见了当年我的娘亲也是站在这块匾额下叩响她自以为禁锢着爱情与希望的门扉。
嘭。嘭。嘭。
指节与门板相触,发出空洞而悠长的音。我在猜想,我叩响的究竟是什么。
“想什么这么出神?”贺楚将我迎进屋去。他将厢房收拾的极为干净,叠扇屏被移至床前,屋内其他摆设布局也有些微改变。我顺手将小香炉搁置桌上,加了少许香料,室内登时升起馥郁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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